晚饭吃得没滋没味,像是嚼着干草。
食堂里人声嘈杂,吴怀志和麻东岳为一块肥肉争得面红耳赤,何正桃捧着碗唏哩呼噜地喝汤,声音格外响亮。雨纯妹妹和皇甫兄弟在自己旁边乐得开心……
鹤元劫扒拉了两口硬米饭,胡乱塞了几根菜叶,便撂下碗筷。
他心里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那靛蓝色的包裹,那双崭新的皮靴,还有那两个字——“无聊”,像钩子似的,把他的魂儿都勾回了营房。
推开六人间吱呀作响的木门,里头果然空无一人。
暮色混合着剑网的微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给冰冷的通铺和粗糙的地面染上一层昏黄的薄釉。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皮革味和尘土气。
鹤元劫反手插上门闩,背靠着门板,长长吁了口气……
心跳得厉害,擂鼓似的撞击着胸腔。
他走到自己靠墙的铺位前,从床底拖出那个靛蓝色的包裹。
锦缎的触感冰凉滑腻,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冽的幽香。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露出里面深棕色的硬纸盒。
掀开盒盖,那双崭新的马靴静静躺在里面,皮质在昏暗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开心吗?
鹤元劫扪心自问。
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涌起,迅速蔓延到耳根。
自然是开心的。
血气方刚的年纪,面对那样一个容貌身段堪称绝世、性情行为却又扭曲复杂多变的女人,即便理智筑起高墙,心里头又怎能不起波澜?
俗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将性别调换,亦是如此。
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那些捉弄人的恶作剧,还有马车里那个猝不及防、带着掠夺意味的吻……
像一团麻绳子缠得他心乱,却也……
丝丝缕缕地牵动着某种隐秘的悸动。
疏离的意识是一回事,本能的心动又是另一回事。
他定了定神,拿起左脚的靴子。
皮子很软,带着新鞋特有的紧绷感。
他褪下脚上沾满泥污的旧军靴,袜子破了洞,露出脚趾。
有些赧然地将脚探进新靴里。
“嘶——”
脚趾尖刚进去,立刻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硌了一下!
尖锐的触感吓了他一跳,心脏都漏跳了半拍。
恶作剧?!
鹤元劫头皮一麻,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缩回脚。
这女人!
果然没安好心!
他咬着牙,带着三分恼怒七分警惕,伸手探进靴筒深处摸索。
指尖很快触到一个方方正正的硬物。
掏出来,是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厚油纸包。
拆开油纸包。
里面不是什么吓人的玩意儿。
是一锭银子……
足十两的雪花官银,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晃眼,沉甸甸地坠手。
鹤元劫愣住了。
十两……
这差不多是他这个试炼军新兵一年的军饷……
不过对于她来说,九牛一毛上面的毛尖尖。
不过……她塞锭银子在鞋里算怎么回事?
银子下面,还粘着一张同样叠得小小的纸条。
展开来,上面的字迹与信封上那力透纸背的“无聊”二字截然不同!
潦草、扭曲、笔划几乎要戳破纸张,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狂躁和……愤怒?
“为什么不联系我?是穷疯了还是死掉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鹤元劫指尖一缩。
他仿佛能透过这扭曲的字迹,看到御国千雪那张绝美的脸孔因愤怒而微微扭曲,银发无风自动,冰蓝的眸子里燃着冰冷的火焰。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打了个冷颤……
他……没联系她?
鹤元劫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
这两个月,他忙着训练,心里别扭……
这都是借口。
主要是觉得两人关系不明不白,不知道她怎么看待自己,主动联系倒显得不讲究……
确实是没联系过她……
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话说……这锭银子,是怕他“穷疯了”才塞的?这女人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
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气恼还是愧疚。
他放下左脚的靴子和那锭烫手的银子,拿起右脚的靴子……
这回学乖了,没急着穿,先伸手进去仔细摸索……
果然!
靴筒深处,又摸到一个硬物,形状却很奇怪,不是方方正正的银子。
掏出来一看,鹤元劫瞬间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一个用枯黄稻草胡乱扎成的小人!
粗糙简陋,勉强能看出人形。最刺眼的是,一根足有三寸长的、闪着寒光的铁钉,狠狠地、直直地钉穿了草人的心脏位置!
草人的脖子上,还用红墨水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圈,旁边贴着一张更小的纸条,上面一行小字,墨迹淋漓,带着浓烈的怨气:
“鹤元劫,你个负心汉!”
负……负心汉?!
这三个字像炸雷在鹤元劫脑海里轰然炸响!
负心汉?!
负谁了?!
自己和御国千雪之间……
算哪门子的“负心”?!
可那根冰冷的长钉,仿佛带着诅咒的力量,死死钉在他眼前……
马车里那个带着掠夺和戏谑的强吻,她贴在自己耳边微喘的气息,还有……还有那次“奖励”时,她印在自己脸颊上那个冰凉又柔软的吻……
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清晰得可怕……
鹤元劫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滚烫,心跳快得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握着那个扎着钉子的草人,手心里全是冷汗。
混乱、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指控的荒谬和……难以言喻的悸动,像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
这到底算什么?!
她到底对自己……
是怎样的感觉。
他想起之前,在归途的马车里,他问她两人这荒唐的关系算什么……
她当时只是望着马车车窗外,指尖绕着银发,害羞地(不知道是不是装的),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先这样吧。”
先这样吧……
这几个字,是最锋利的冰锥,刺得他心头发寒,又搅得他心乱如麻。
鹤元劫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床铺边沿,手里还攥着那个诅咒草人。
目光茫然地落在面前那双崭新的皮靴上。
左脚那只,里面躺着十两“怕他穷死”的银子;右脚这只,藏着指控他是“负心汉”的诅咒草人。
荒谬!扭曲!不可理喻!
可偏偏……那双靴子,皮质上乘,做工精细,穿在左脚上试过,尺码分毫不差,舒适得令人喟叹。
她连他脚多大都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越扯越乱。
怒火、委屈、茫然、悸动……
种种情绪撕扯着他!
他猛地将那个扎着钉子的草人丢进床底最深处,眼不见为净!
算了!
鹤元劫用力抹了把脸,像是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抹掉。
思来……
自己确实有不对的地方……
有句老话,买卖不成仁义在。
就算这婚结得荒唐,就算两人之间这关系比蜘蛛网还乱,可说到底,她帮过他不少。
给自己寄过不少东西,救皇甫兄弟的命,带自己去岚安城好一番逛游,价值千金的“磐石同心”,御国春老爷子和剑神大人的人脉,还吻过自己……
自己长这么大,还没有体验过与女子,还是与如此漂亮的女子,做出那等亲密之事……
君子论迹不论心。
她对自己不错。
但话说回来,自己何尝不是搭上了自己一辈子?
那份盖章的“婚书”,货真价实,让她避开了多少麻烦?
不过,本来自己也没有结婚的打算,对自己没什么影响也就是了。
这样算记下来,似乎确实是自己的不是
自己是男人,心得宽,不管怎么说……
两人至少也算朋友……
对!朋友!
这个念头像根救命稻草,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定了定。
既然是朋友,自己确实办的不对。
如今她又寄了东西来,虽然有一点点惊悚,但……东西是好东西,自己站在“朋友”角度考虑,也勉强理解……
总得回点什么吧?
他在营房角落的杂物堆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还算干净的旧木盒。
又拉着“南区三杰”跑到营房后山,借着暮色,在潮湿的背阴处寻摸了好一阵,几人才采到一小把新鲜水嫩的野山菇,鹤元劫没告诉他们干什么用,但吴怀志坏笑,大概猜到了。
鹤元劫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好,放进木盒里。又拜托雨纯妹妹,帮自己做一个香囊,雨纯妹妹一听是给嫂子,欣喜不已,抽出训练时间完成香囊,精致无比……
最难的是写信……
大家都睡的时候,鹤元劫坐在通铺边,就着昏暗的油灯,铺开一张粗劣的黄麻纸。用炭笔写,怕半路模糊了,也不正式……还得用毛笔。
自己的笔是秃的,墨是劣质的,磨得他心烦。
书到用时方恨少,笔墨使时才觉次…..
最关键的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写!
认字是这两年当兵硬啃下来的,写个总结都磕磕巴巴,更别提这种……这种给御国千雪的信了!
自己之前给她写过信,但心境跟之前完全不一样,当时自己还不在乎二人的关系,胡乱谢谢也就是了……
如今不一样了。
找明哲代笔?
念头刚起就被他掐灭。涉及私密之事,实在不好意思……
硬着头皮写吧!
脸皮?不要了……
他深吸一口气,蘸饱了墨,笔尖悬在纸上,半天落不下去。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着他纠结的侧脸。最终,他心一横,落笔了。
字迹歪歪扭扭,像蚯蚓爬,但胜在用力,每一笔都仿佛要戳破纸张,透着股豁出去的实在劲儿:
致御国千雪:
信和东西都收到了。
靴子很舒服,银子……也收到了。草人也……看到了。(写到草人时,他笔尖顿住,洇开一大团墨迹,最终还是没提“钉子”的事)
这些日子训练忙,没顾上联系你,是我不对。
其实……我常想起你。(写到这里,他脸上火烧火燎,笔尖抖得厉害)
但咱俩这关系……我也搞不清算啥,怕写信给你添麻烦,惹你烦。
你怎么样?身体好些没?
加入守望者预备部队了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添上)
其实,我觉得你去皇家卫更好,有前途也安稳。
这些野山菇,是我们后山采的,很新鲜,做粥很清甜。这香囊是雨纯妹妹亲手做的,她说她也想你。
你要好好吃饭,别只喝粥,多吃点别的。
(写到这句,他想起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笔下的字不自觉地柔和了一点)
要是……要是你觉得无聊,如果有假期了……可以来找我,我目前没假期了。(写完这句,他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匆匆画上句号)
我不是负心汉。
咱俩的事……都听你的。
鹤元劫。
搁下笔,鹤元劫像是打了一场硬仗,后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他拿起那张墨迹斑斑、字丑得不堪入目的信纸,左看右看,都觉得别扭至极,恨不得揉成一团塞进灶膛里烧了。
可最终还是叹口气,笨拙地折好,塞进木盒,盖上山菇和香囊。
明天联系个镖局加急寄走也就是了……
包裹放在床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宿舍内,吴怀志鼾声震耳,皇甫偶尔说句梦话喃喃“雨纯”……
窗外,夜色浓重,兵营里响起助训老兵打更之声。
一慢三快,丑时,四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