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新年余温尚在,初四的晨光已染亮了灰蓝的天幕。
几日的闲逛,像偷来的浮生。
集会上人声鼎沸,糖画的甜香混着爆竹的硝烟味儿;皇城苑囿里,枯枝虬劲的梅树探出几星红苞,在剑网微光下显得伶仃又倔强;护城河边结了薄冰,阳光一照,碎金般晃眼。
明哲换了副崭新的眼镜,镜片后的世界更清晰了,他捧着几卷从天岚大学堂抄录的笔记,如获至宝。
一切花销,自然都记在御国千雪名下。皇甫逸尘和鹤雨纯有些过意不去,御国千雪只淡淡道:“无妨。” 鹤元劫在一旁心里直嘀咕:你们是不知道她手指缝里漏点金沙,够外城人吃几辈子。
皇甫逸尘雇的马车先走了,载着鹤雨纯、明哲和他自己。
车厢里堆着给鹤雨纯买的几样小玩意儿——一支素金发卡,一盒皇城老字号的水粉,还有包着油纸的蜜饯果子。虽未挑明,那份情意已在无声的关怀里流转。
明哲推推新眼镜,对窗外飞驰的街景看得入神,事到如今,他已经释怀了,全然不觉自己是个碍眼的灯笼了。书反正看饱了,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他俩,自己这灯笼也就当得心安理得……
交换军活动已结束,御国千雪和一正圆本该径直回125兵营。她却让一正圆驾车,先送鹤元劫回外城北区靠西的416兵营。
走了多半天。
乌金云纹的马车驶出皇城巍峨的神光之墙,碾过中城的官道,出了永恒之墙后,渐渐颠簸起来。
马车嘚嘚,碾过初融冻土,卷起细微的烟尘。那些喧嚣与除夕的暖意,已被远远抛在身后……
车窗外,是北区冬日熟悉的、带着铁锈与石粉气息的苍茫。车厢内,铺着厚绒,却比来时更显空旷寂静。
鹤元劫靠着车壁,怀里抱着重新用粗布缠裹好的归墟墨羽。
他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御国千雪,银发垂落几缕在光洁的额前,长睫有精致的弧度。
这几日皇城的光怪陆离,御国府的惊心动魄,小院里的烟火温情,像一场色彩浓烈却又不太真切的幻梦。
如今,梦醒了,该回军营了。
鹤元劫看着窗外熟悉的荒凉,挠了挠头,打破沉默:“那个……这几天,让你破费了。我……”他搜肠刮肚,想找个合适的词表达谢意和那点微妙的不好意思。
御国千雪正侧脸望着窗外飞退的枯树,闻言转过头来。
冬日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冰蓝的眸子映着光,竟少了几分往日的寒冽。她没有说话,只是朝着鹤元劫,极快地、带着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那一下眨眼,灵动得如同冰湖上掠过的一只翠鸟……
鹤元劫看得一愣。
紧接着,御国千雪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抬起纤白的手,随意地将一缕滑落颊边的银发挽到耳后。
那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不自知的风情。然后,在鹤元劫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注视下,她微微倾身,靠近——
一个微凉、柔软、带着清冷幽香的吻,轻轻印在了他的脸颊上。
触感稍纵即逝。
鹤元劫浑身一激灵,像被细微的电流窜过,半边脸瞬间麻了,随即火烧火燎地红了起来,一直红到耳根。他猛地捂住被亲的地方,眼睛瞪得溜圆,结结巴巴:“你……你这是干嘛?”
御国千雪已经坐回了原位,冰蓝的眸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一丝……愉悦?
她歪着头,欣赏着鹤元劫那副活像被火烤了的窘样,声音带着点慵懒的笑意:
“这是给你的奖励哦……你这次的表现,”她顿了顿,笑意更深,“不错。”
鹤元劫被她这理直气壮又突如其来的“奖励”弄得哭笑不得,脸上的热度还没退,心里那点被肯定的喜悦又被更大的困惑压了下去。
他放下手,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自嘲:“我倒感觉……不是很成功。还怕你不满意呢。”
“哦?”御国千雪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你跟我假结婚,”鹤元劫压低声音,瞥了一眼车帘外一正圆赶车的背影,“不就是为了气气老爷子,让他别老想着给你塞那些不靠谱的亲事吗?可你看……老爷子非但没生气,还……”
他想起御国春那激动得老泪纵横、拉着自己喊“贤婿”的样子,实在难以和预想中的暴怒形象重合,“还……挺高兴的?这目的……没达到吧?”
御国千雪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冰蓝的眸子望向窗外更远处灰蒙的地平线,声音也轻了几分:“至少……有一个目的是达成了。”她转回头,看着鹤元劫,眼神恢复了些许清冷,“从今往后,再不会有那些烦人的苍蝇,嗡嗡嗡地围着提亲了。清净,挺好。”
鹤元劫挠了挠头,这理由倒也实在。但他还有顾虑:“可是……跟我这么个外城泥腿子结婚,还闹得全国皆知,上了《岚安日报》的头条……你……你不是很没面子?” 他想起报上那刺眼的标题,心里总有点替她不值。
御国千雪闻言,竟轻轻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淡漠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面子……”她微微摇头,银发在光线下流淌着清冷的光辉,“鹤元劫,这世界上,真正关心你、在意你‘面子’的人,其实少得可怜。天大的新闻,也不过是旁人茶余饭后三天的谈资。三天一过,谁还记得?”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车厢壁,望向更深的世相:
“贵族……呵。”她唇角勾起一丝略带嘲讽的弧度,“并非生而高贵。往上数几代,谁家祖上不是在某个节点,某个人豁出命去,立下了泼天的功劳,才挣来了这顶贵族的帽子?然后呢?一代代传下来,便开始鼓吹什么血统、门第,拼命划清界限,宣扬与平民的天壤之别。”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鹤元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其实,剥开这层皮,骨子里都一样。今日的贵族,焉知不是明日破落户?今日的泥腿子,又焉知不能是明日的开国元勋?不过都是……轮回里的尘埃罢了。”
车厢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车轮碾过冻土的“咕隆”声清晰可闻。
鹤元劫想起怀里贴身放着的那枚冰冷物件,从衣襟里小心地掏了出来——那枚银白色的、刻着“神”字的信号烟花。
“这个……御国千夜大哥给的。”他递过去,简单说了那晚的经过,“上边写着……要事联系。”
御国千雪接过那枚修长的烟花筒,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筒身和那个铁画银钩的“神”字,冰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讶异,有探究,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暖意?她沉默片刻,将烟花筒递还给鹤元劫:“他给你的,你收着便是。”
“他……好像很关心你?”鹤元劫试探着问。
“或许吧。”御国千雪语气平淡,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我母亲在世时,待他……似乎不错。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与他……交集很少。” 话语里带着一丝疏离。
话题又绕了回来。鹤元劫想起御国春那晚老泪纵横的忏悔,忍不住道:“其实……老爷子……伯父他……是真的知道错了。我看得出来,他心里……难受得很。”
御国千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声音却像淬了冰:
“知道错了?”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一种刻骨的凉意,“有些伤害,就像钉子钉进了墙里。就算有一天,钉子被拔出来了……”
她缓缓转过头,冰蓝的眸子直视着鹤元劫,那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
“那孔洞,也永远在那里了。风吹过,会发出呜咽的回响。水溅上,会渗进冰冷的湿气。它就在那里,提醒着你,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比喻太沉重,太具象,压得鹤元劫一时语塞。
他看着眼前这张完美却笼罩着冰霜的脸,想起她童年蜷缩的耳房,想起她拼命练剑时无人喝彩的孤寂……那些孔洞,早已密密麻麻,布满了她的心墙。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只有车轮单调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鹤元劫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带着点外城人特有的、解决实际问题的直率:
“嗐!那还不简单!”
御国千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语气弄得一愣,疑惑地看向他。
只见鹤元劫脸上带着一种“这有何难”的朴实笑容,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像是在和泥抹墙:
“孔洞怕啥?刮层腻子不就完了嘛!抹平它!刷上漆!保证跟新墙一样!啥风啊雨啊的,都渗不进去!”
“……”
御国千雪彻底愣住了。她冰蓝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鹤元劫那副认真比划、仿佛在传授泥瓦匠秘笈的样子,樱唇微张,像是想说什么,又像是被这过于朴素、过于实在、也过于……荒谬的解决方案噎住了。
几秒钟后。
“噗——!”
她终究是没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不是往日那种带着讥讽或恶意的笑,而是真正开怀的、甚至笑弯了腰、肩膀都在微微颤抖的笑!
那笑声清脆,像冰层乍裂,清泉涌出,在颠簸的车厢里回荡。
她一边笑,一边用手指虚点着鹤元劫,冰蓝的眸子里漾满了无奈又好笑的波光,那层厚厚的冰壳,在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烟火气的“腻子论”面前,似乎又悄然融化了一小块。
“你……你呀……”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毫无防备的轻松,“真是个……呆子!”
鹤元劫看着她笑得花枝乱颤、耳根都泛红的模样,挠着头,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
马车摇晃着,载着这难得轻松的笑语,驶向冬日苍茫的北区。车窗外,剑网的微光在灰蓝的天幕上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