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城的夜,不像外城那般早早歇了灯火。
客栈临着主街,窗棂外头还漏进些市声的尾巴,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咕隆,醉汉模糊的吆喝,远远的,像隔着一层厚布。
屋里倒安静,那盏豆油灯被重新点亮,火苗儿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直晃,在墙壁上投下两个拉长又晃动的人影。
一正圆大师点着灯后,回到靠墙的板床上盘腿而坐。
他没脱那身灰布僧袍,只是闭着眼,手里捻着一串乌木佛珠,珠子碰撞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倒衬得这夜更静了。
鹤元劫躺在另一边的窄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瞪着房梁上黑黢黢的椽子,等着一正圆大师回答自己的问题。
“人道岚安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一正圆大师捻佛珠的手忽然停了,眼睛没睁开,口中却轻轻念出这么一句。
鹤元劫一愣,偏过头看向和尚:“大师,您念诗呢?”
这句子听着挺美,可那调子,怎么带着股说不出的冷清和寂寥?
一正圆缓缓睁开眼,那双平和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他看向鹤元劫,轻轻叹了口气:“阿弥陀佛。这不是贫僧念的。这是……恩公,御国千雪小姐,某次难得聊起自己出身时,偶然说漏的一句。”
鹤元劫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坐起身,靠在床头,静静听着一正圆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
“老衲跟随小姐时日不短,算是在她身边,少有能听她说几句真话的人。”一正圆的声音低沉平缓,像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小姐的父亲,名叫御国春。
论辈分,他是当今‘剑神’御国千夜元帅唯一的堂叔,也是元帅唯一在世的长辈。
沾着这层光,御国春虽无实职,也属公族,世人尊称一声‘御国公叔’。”
“小姐的母亲,闺名祝梵真。”一正圆大师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惋,“据说……是位绝代佳人。
可惜,红颜薄命。
公叔大人对夫人,起初或许也有几分情意,可待祝夫人怀上小姐之后……那份情意便如露水见了日头,消散得干干净净。
祝夫人孕中郁结,生下小姐后,更是终日以泪洗面,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了。”
昏黄的灯光摇曳,映着一正圆平静却沉重的脸。鹤元劫听得心头一紧。
“而就在祝夫人怀孕期间,公叔大人便已寻得了‘真爱’。”一正圆顿了顿,捻动佛珠的速度似乎快了一丝,“一个,又一个……府里府外,那些莺莺燕燕从未断过。
那些不堪入耳的争吵、摔打器物的碎裂声、女人尖利的哭嚎和男人不耐的呵斥……
就像毒藤的种子,在小姐还懵懂不知事的年纪,就深深扎进了她的耳朵里,缠绕着她的心智。”
“公叔大人对恩公这个嫡女,更是……从未有过半分关心。”一正圆的语气带着佛家的悲悯,“小姐六岁之前,是被直接扔在祝夫人娘家抚养的。娘家只有一个年迈体衰的老姥姥。
姥姥对小姐倒是真心疼爱,可又能有多少精力?那六年……公叔大人一次都未曾踏足探望过。
小姐六岁那年,姥姥病逝了。
她这才像一件被遗忘的旧物,被接回了那座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御国府。”
“回府的日子,才是真正的地狱。”一正圆的声音低沉下去,“没有专门的闺房,她和一个粗使丫头挤在潮湿阴冷的耳房里。
吃饭?没有她的座位。
下人们惯会看眼色,连最低等的仆役都敢给她脸色看,克扣她的份例。
公叔大人对此视若无睹,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他冷着脸对小姐说:‘唯有如此,方能磨去你的娇气,塑你筋骨,方不负御国之名!’”
“呵……”一正圆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冷意的嗤笑,“磨砺?小姐自幼便显露出惊人天赋,先天四剑渊!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根骨!
她拼命练剑,寒冬酷暑,汗水浸透衣衫,手上磨出血泡结成厚茧,只为……只为能得父亲一句认可。
可无论她剑法练得多精妙,书读得多通透,在公叔大人眼里,永远不够好,永远能挑出毛病。一句夸赞?那是奢望。”
“小姐那时……或许还存着一丝幻想,以为父亲本性便是这般严苛。”一正圆的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哀,“直到……直到她亲眼看见,公叔大人是如何对待他那些庶出的子女,甚至是外面那些不清不楚的‘私生子’的。”
“他会亲自抱着年幼的庶子,在花园里逗弄,笑声爽朗;他会耐心地陪着庶女读书习字,手把手地教;他会给那些孩子请来天岚最好的剑术教习、学问大家;即便是那些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他也从不吝啬银钱,安排得妥妥当当,宠爱之情溢于言表……”
昏黄的灯火噼啪爆了个灯花。一正圆的声音停住了,仿佛那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寒意,连他也难以承受。
“那一刻,小姐才真正明白。”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什么磨砺?什么御国之责?全是借口!
不过是……不爱罢了。
她这个人,连同她身上流淌着的、属于她母亲的那一半血脉,在公叔大人眼里,从一开始就是多余的,是碍眼的。”
“人道岚安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一正圆再次念出这句诗,每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
“皇城岚安,世人眼中锦绣繁华之地,御国府更是花团锦簇。可那满园春色,那无边富贵,那脉脉温情……从未有一丝一毫,是向着小姐开放的。她像一棵长在御国府冰冷角落里的野草,无人问津,自生自灭。”
“她在那个所谓的‘家’里,前后加起来也没住满几个月。更多的时候,是被打发到外面的私塾寄宿。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后来,小姐的剑法越来越精绝,名气渐渐传开。她的优秀,终于像无法忽视的星辰,落入了世人眼中。
提亲的踏破门槛,求教的络绎不绝。公叔大人也终于‘发现’了她的价值。”一正圆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可那又如何呢?小姐的心,早已在那经年累月的冰霜里,冻得又冷又硬,扭曲成了如今的模样。”
“她对外的场合,永远能扮演好那个完美无瑕、仪态万方的御国嫡女。可私下里……正如小姐自己所言,‘堂前尽孝,屋后不相往来’。那份骨子里的疏离与冰冷,早已刻进了她的魂魄。”
一正圆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融入了昏黄的灯火里。
房间里一片死寂。窗外的市声似乎也彻底消停了,只剩下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鹤元劫靠在床头,不知何时,脸上已是冰凉一片。他抬手抹了一把,指尖沾湿。他静静地听着,那些冰冷的字句像一根根细针,扎进他心里。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姥姥怀里懵懂无依的小女孩……
看到了那个蜷缩在阴冷耳房里、被下人欺凌的瘦小身影……
看到了她拼命练剑时倔强的眼神……
更看到了她躲在角落,偷望着父亲与弟妹嬉笑时,那双冰蓝眸子里瞬间碎裂又迅速冻结的……绝望。
他忽然就明白了……
明白了她为何总是戴着拒人千里的冰冷面具。
明白了她眼底深处那挥之不去的倦怠与厌弃。
明白了她口中那冲天的怨气和对“男欢女爱”的极度憎恶。
也明白了那句“人道岚安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背后,是怎样一片荒芜寒冷的雪原。
那个总是戏弄他、心思难测的御国千雪,此刻在他心里,只剩下一个模糊又清晰的剪影——一个从未被春天眷顾过的、可怜的孩子。
“鹤施主,”一正圆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夜深了,歇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鹤元劫低低应了一声:“嗯。” 他躺下,拉过薄被盖住头脸。
一正圆大师吹灭烛灯。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中城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
那句诗却如同挥之不去的魔咒,在鹤元劫脑海里反复回响:
“人道岚安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他睁着眼,望着眼前被子里的黑暗,毫无睡意。
心口像是堵了一块浸透了冰水的棉絮,又沉又冷,为那个银发冰眸、永远活在寒冬里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