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鹤元劫苦笑问。
“我的。”御国千雪不假思索回答。
鹤元劫捏着那薄薄的红本儿,指尖触着硬挺的封面,烫金的字硌着手心。
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性儿,混着点酸涩的郁闷,直往脑门子上顶。
婚书?她要成婚了?这念头一起,心里头就像被塞了团浸了凉水的旧棉絮,又沉又堵。
既恼她——都要嫁作他人妇了,还这般与自己拉扯不清,把自己当猴耍;又隐隐地……难受。
他是个实打实的汉子,御国千雪那副天仙似的模样,冰蓝眸子偶尔流转的光,还有那近在咫尺的幽香,说全然没动过一丝半点的念头,那是哄鬼。
即便心里门儿清,这女人心思深似海,对自己断无半分情意,可那点男人本能的、被撩拨起的涟漪,此刻被这“婚书”一砸,激得又酸又胀。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有点发紧,尽量稳着调儿问:“御国小姐……这是要办喜事了?”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脸上,照出几分强装的镇定。
御国千雪侧着脸,银发镀了层暖金,冰蓝的眸子望着远处铁网外的荒原,没什么波澜。“近来府上……是热闹了些。”
她答得轻描淡写,像在说窗台上新开了几盆花。
鹤元劫知道,这几日的报纸边角旮旯里,确实影影绰绰提过御国家小姐议亲的事,听说提亲的排了队,闹的沸沸扬扬。
“哦……那是定下来了?”鹤元劫捏着那红本儿的手指,不自觉地用了点力。
他得撑住这副“与我无关”的架子。
“打开看看?”御国千雪忽地转过脸来,嘴角噙着一丝辨不出意味的笑,“瞧瞧新郎官儿……是何等人物?”
鹤元劫心里那股无名火又拱了一下。他硬邦邦地说:“我?一个外城泥腿子出身,两眼一抹黑,认得几个贵人?
左不过烈火大姐头,南荣世子,皇甫逸尘兄弟。你们贵族圈子里那些弯弯绕绕,谁家公子配谁家千金,我听着都嫌牙碜,不关心!”
他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划清界限的倔。
“这人,你认得。”御国千雪的声音清清冷冷,像山涧里刚化开的冰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鹤元劫皱了皱眉,带着满腹狐疑和一丝被愚弄的烦躁,终于掀开了那猩红的封面。
里面是些规规矩矩的吉祥话,墨迹工整,透着股子陈腐的喜庆味儿。
他目光飞快地往下扫,掠过那些套话,直接钉在落款处——
新娘:御国千雪。
新郎:鹤元劫。
三个字,端端正正,墨黑如漆。
鹤元劫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人在他耳边猛地敲响了一口破钟。
眼前的一切,剑网、夕阳、山径、御国千雪那张美得不像话的脸,都晃悠起来,失了焦。
他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桶三九天的井拔凉水,从头顶心一直冷到脚底板,连带着舌头也冻住了,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就那么愣愣地杵着,像截木头桩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血液才猛地冲回四肢百骸,带着一股子燥热的羞恼和被人耍弄到极致的愤怒……
他猛地抬头,脸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地指着那名字:
“这……这谁!谁把我名字写上去的?!胡闹!简直是胡闹!”
声音又急又冲,在山风里打着旋儿。
“我写的。”御国千雪回答得干脆利落,冰蓝的眸子坦然地迎着他喷火似的目光,像是在说晚饭吃什么。
“你……”鹤元劫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强迫自己深深吸了口气,再吸一口,胸腔里那股子乱窜的火气才勉强被压下去一丝丝。
他强迫自己冷静,可那冷静底下,是烧得更旺的怒意。
平日里的那些小打小闹,那些让他窘迫的玩笑,那些被围观起哄的场面,他都可以捏着鼻子忍了!
权当是……是给这无聊的营盘生活添点佐料。
可这种事关名节、关乎两个人一辈子的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简直是对人、对己最大的不负责!
“御国千雪!”鹤元劫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被触碰到底线的严肃,“这种玩笑,开不得!半点也开不得!”
“玩笑?”御国千雪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敛去了,脸上是鹤元劫从未见过的、近乎僵硬的认真。
她看着他,冰蓝色的眼底像是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隐隐有暗流汹涌。
“鹤元劫,你看我像在开玩笑么?若只为寻个乐子,我大可当着全营人的面,把这红纸儿拍在你脸上,那才叫热闹,才叫好玩。”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剥离了所有伪装的清冷。
“那……那你图什么?”鹤元劫是真糊涂了,火气里又掺进十二分的困惑,“你不是……不是对我……”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明摆着——你不是对我没那意思吗?
“图什么?”御国千雪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又极其污秽的词,那双冰蓝的眸子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锋,里面翻涌起一股冲天的怨气,连带着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冷了几度。
“男欢女爱?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呵……”她发出一声极短促、极冷的嗤笑,像淬了冰的针,“都给我滚远点!死远点才好!”
鹤元劫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毫不掩饰的冲天怨气震住了。
他看着她,夕阳和剑网混合的光线勾勒着她完美的侧影,银发在风中微扬,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与这美景格格不入的、深重的阴霾与厌弃。
她语速不快,却字字带着冰碴子:
“我是天岚历七百九十八年生人,今年已经二十岁了,拖不下去了。”她报出年份,鹤元劫心算了一下,竟与自己同岁。
“我那位好父亲,御国公叔,”她提起这名字时,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冰冷,“巴不得我前脚迈出这试炼营的大门,后脚就坐上花轿。
他眼里,女儿家最大的用处,不过是一桩体面的联姻,一个稳固家族的筹码。至于我?我算个什么东西?”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暖意。
“可我不想嫁。”她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窟窿里凿出来的,“看一眼那些提亲的帖子都觉得恶心!
皇城、中城,但凡自诩有点头脸的,老的少的,歪瓜裂枣的,道貌岸然的……乌泱泱一片,托关系,走门路,踏破门槛!人山人海?呵,那场面,比铁甲军攻城还热闹!”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鹤元劫脸上,那里面翻涌的怨气稍稍平复,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疲惫和坚决:“这红纸儿,你拿着,按个金手印,回头再跟我去皇城盖个章,就彻底完成了。
到时候它就是块最好的挡箭牌。拿回去,往那些提亲的人脸上一甩,从此耳根清净。你鹤元劫,外城西区出身,无根无基,无剑渊的‘残废’,这身份……正正好!”
她冰蓝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足够把我那位高贵的父亲气得七窍生烟,足够让那些趋炎附势的苍蝇彻底断了念想!假结婚?
对,就是假的。一场交易,各取所需。我图个清净,图个痛快;你呢,帮我这一次,算我御国千雪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山风呜咽着卷过,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
鹤元劫沉默了。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刺眼的红本子,又抬头看看眼前这美得不真实、心思却深沉如渊的女子。
拒绝的念头是清晰的:这事儿太荒唐,牵扯太大,后患无穷。他本能地想摇头。
可就在他张口欲拒的刹那,御国千雪脸上的神情变了。方才那冰冷的决绝和怨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冰蓝色的眸子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微微颤动,嘴角委屈地向下撇着,连带着那完美的下巴也微微发颤。
她整个人像是骤然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显出几分摇摇欲坠的脆弱。那模样……楚楚可怜到了极致。
鹤元劫心头猛地一跳,那句“不行”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她在演!这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可……可是……
“别闹了,御国小姐。”他声音干涩,带着一丝无奈的劝阻,“这事儿……真不行。假的也不行。”
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瞬间僵住,如同精美的瓷器裂开了一道缝。御国千雪眼中的水汽倏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纯粹的落寞。
那不是刻意装出来的可怜,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被巨大失望和孤独淹没的灰败。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了眼睑,长长的银发遮住了大半边脸,只留下一个精致却无比萧索的侧影。
山风吹动她的发丝和衣袂,整个人仿佛要融进这暮色四合的苍凉里。
这落寞太真实,太沉重,压得鹤元劫喘不过气。他见过她高傲的、戏谑的、冰冷的、怨毒的、甚至带着杀意的模样,却从未见过如此……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般的寂寥。
这寂寥,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心底某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心头那点硬气,那点坚持,在这真实的落寞面前,竟像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
鹤元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最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把将那烫手的猩红婚书攥紧,胡乱地塞进了自己怀里。
“行了行了!”他声音有点粗,带着点认命般的懊恼,“我……我先拿着!这事太大,容我……容我好好琢磨琢磨!”
他不敢再看御国千雪那张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脸,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大步朝着营房的方向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狼狈和心乱。
御国千雪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鹤元劫的身影消失在营房拐角,她才缓缓抬起眼帘。
冰蓝色的眸子里,哪里还有半分水汽和落寞?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猎人收网般的幽光。
她望着鹤元劫消失的方向,嘴角带着一点弧线,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残留着那红本子硬挺封面的触感。
山风更烈了,吹得她银发狂舞,素白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却异常挺直的脊梁。
暮色四合,营地后山的轮廓在灰蓝的天幕下,愈发显得沉默而嶙峋。
那本猩红的婚书,像一粒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终将搅动起怎样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