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逸尘、鹤雨纯、明哲三人旅途辛苦,尤其进这皇城岚安,可没御国千雪那般轻巧。
神光之墙的守卫,眼皮子都长在额角上。验看文书,盘问来由,翻来覆去,像审贼。
皇甫逸尘亮出昔日的皇甫家徽记,那守城的小队长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带着点“破落户也敢回来”的讥诮,挥挥手放行,但兵刃得暂时扣押,出城时候才能取回。
饶是如此,也耽搁了小半日。
进了城,扑面而来的极致繁华,瞬间冲散了那点不快。
明哲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啧啧有声,恨不得把每一座雕梁画栋的楼阁、每一件行人身上的华服都刻进脑子里,好回去写进他的杂记里!
鹤雨纯碧绿的眸子也映着流光溢彩,新奇地左顾右盼,像只闯入仙境的林中小鹿……
但恍惚间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大概是之前看过报上的岚安城插画罢!简直比画里好看多了……
唯有皇甫逸尘,心头像压了块浸水的青砖。
这满目锦绣,这熟悉又陌生的街巷,每一处都戳着他心窝子。
皇甫府邸昔日的荣光,兄长爽朗的笑声……
如今府邸易主,亲人离散,自己像个游魂般归来。
那股子物是人非的酸楚,沉甸甸地坠着。
一只微凉柔软的小手,悄悄握住了他垂在身侧、有些发紧的拳头。
皇甫逸尘一怔,侧头看去。
鹤雨纯正仰着脸看他,碧绿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和暖意,像初春刚化冻的湖水。“皇甫哥哥,”
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安抚,“你看那树上的花,开得真好。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笨拙得很。可那眼神里的关切,却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皇甫逸尘心头的坚冰。他反手轻轻握了握那只小手,低声道:“嗯,会再开的。” 脸上紧绷的线条,终于柔和了几分。
本以为紧赶慢赶还是晚了,没想到打听之下,御国千雪的马车也才刚到她那座小院不久。
三人雇了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远远地停在巷口橡树的阴影里守着。
日头懒懒地西斜,在皇城华贵的屋瓦上镀了层金边。下午时分,那辆乌金云纹的马车终于驶出小院,驾车的光头和尚正是熟悉的一正圆大师。三人精神一振,忙不迭地远远跟上。
马车在气派的户部衙门停下。三人不敢靠太近,只远远地瞅着。看着御国千雪、鹤元劫和一正圆进去,看着那气派的衙门朱门开了又关。皇甫逸尘低声道:“看来是去办那婚章的手续了。”
明哲推了推眼镜,小声道:“皇甫兄,我听说皇城里的天岚大学堂,藏书楼里收着不少孤本秘卷……寻常人根本进不去。你看……” 他眼里闪着渴求的光。
皇甫逸尘想了想:“等这事了了,我想想办法。总得让你这书虫饱餐一顿。”
鹤雨纯没说话,只是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碧绿的眸子里情绪翻涌,有期待,有担忧,更多的是说不清的复杂。
日影一点点拉长,将近黄昏,户部那扇沉重的朱门才再次开启。三人精神高度集中,只见一正圆大师率先出来,从袖口里拿出一个紫檀木镶金边的小匣子,小心递给了随后出来的御国千雪。接着是鹤元劫,他低着头,摸着口袋,表情看不真切。
由于距离远,三人迅速上车,吩咐车夫看好那辆马车的行进方向,然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暮色四合,两旁店铺的琉璃灯盏次第亮起,将街道映照得流光溢彩。
一正圆驾驶马车,驶过一条相对宽阔的石板路朝这边来了!
看来他们要原路返回,三人赶快唤车夫调头,先把方向调整过来。
调整完毕,那辆马车渐行渐近……
就在御国千雪的马车,即将掠过他们这辆青篷马车侧前方的瞬间!
车厢的薄纱窗帘,被晚风吹起了一角。
里面的景象,短暂地、清晰地暴露在皇甫小组三人的视野里——
昏黄温暖的车厢烛灯光下,那银发如瀑的绝色女子,正微微侧身,紧挨着身旁那穿着旧军袄的青年。
她的手臂似乎环着他的颈项,而两张脸,正无比贴近地……重叠在一起!
明哲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眼镜差点滑下来,心里咯噔一下:好好好……白来一趟!
雨纯妹妹这下该彻底放心了吧?
看这架势,用一句古话说,那就是你侬我侬,生米没准都煮成熟饭了!
皇甫逸尘也看得真切,心头一块大石轰然落地。
他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释然的笑意,侧头看向身边的鹤雨纯,心想:这下雨纯总该放心了,元劫兄弟和御国小姐看来是情投意合,进展神速。
此事尘埃落定,正好可以带雨纯逛逛这皇城夜景,买些她喜欢的玩意儿……
至于明哲嘛,要是二人相处不再尴尬,就找机会让他钻他的书堆儿去。
然而,当他看清鹤雨纯的表情时,那点笑意瞬间凝固在了嘴角……
鹤雨纯整个人僵住了。
碧绿的眸子死死盯着那辆远去的、已经放下帘子的马车,仿佛要透过厚厚的车厢壁,看清里面的景象。
那眼神里,初时是惊愕,随即竟漾开一丝……如释重负般的、浅浅的开心?
可那开心的水花还没漾开,就被更深、更沉的悲凉迅速淹没。
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滴在紧紧攥着衣襟的手背上。
她没哭出声,只是那眼神空洞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仿佛有什么最珍贵的东西,被那滚滚车轮,一并带走了,碾碎了。
哥哥……彻底的,不再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哥哥了。
那份从小相依为命的、毫无保留的亲密,似乎被这皇城的华灯,这突如其来的亲吻,硬生生撕开了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裂口。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惆怅,像这皇城暮色中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入了骨髓。
“雨纯……”皇甫逸尘心头一紧,低声唤道,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鹤雨纯猛地回过神,慌忙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强自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我……我没事。就是……就是风迷了眼睛。”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再……再观察观察吧。等到晚上,若没什么事……我们就走。”
皇甫逸尘看着她强撑的样子,心疼不已,只能点头:“好,听你的。” 他吩咐车夫,继续远远地跟着。
御国千雪的小四合院里,暮色渐浓。
一正圆大师在灶间忙碌,炊烟带着饭菜的香气袅袅升起。
鹤元劫蹲在院子角落竹林旁,笨手笨脚地剥着一根大葱,水珠溅湿了他的袖口。
他心里盘算着,晚上让一正圆大师做个清爽开胃的凉拌大葱。总得想点法子,让那位喝粥如喝药的大小姐多吃几口正经饭食。
刚把剥好的葱放在井台边的青石板上,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而克制的拍门声。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官家气派。
一正圆大师从灶间探出身,眉头微蹙。他快步走到门边,没急着开门,隔着门问道:“哪位?”
门外传来一个中年男子沉稳却透着倨傲的声音:“在下御国公叔府上家臣,奉公叔爷之命,特来拜会。敢问鹤元劫,鹤先生,可在府上?”
一正圆心头一沉。来得这么快?他正想回身去禀告御国千雪,还没等他挪步——
“我在!干啥?”
鹤元劫的声音已经响起。
他绕过影壁,手里还捏着那根剥的水灵灵的大葱,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出现在了院门口。他脸上没什么紧张,反倒带着点“该来的总会来”的坦然。
思想准备老早就做足了,御国千雪本来跟自己说明天去。没想到这老登竟先找上门,消息果真灵通,动作真他娘的快!
他心一横:管他呢!老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横竖一条命,还能吃了我不成?
门外,十来个穿着统一深青色锦缎家臣服的精壮汉子,簇拥着一辆装饰极其奢华的马车,肃然而立。
为首的家臣是个面容刻板的中年人,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这个从门里探出身、手里还捏着根葱的年轻人。
那根翠绿的大葱,和这肃杀的气氛、和眼前这青年即将要去的地方,形成了无比荒诞的对比……
家臣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差点没绷住,赶紧垂眼,敛去那一丝荒谬感,恢复了刻板:“鹤先生。公叔爷有请,请鹤先生即刻随我等过府一叙。”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鹤元劫空着的双手,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公叔爷特意吩咐——请鹤先生,务必带着您的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