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荷泣露的秋日,荣国府的朱漆游廊仿佛浸在冰水里。王熙凤斜倚在贵妃榻上,指尖掐进苏绣靠枕的缠枝莲纹样里,平儿战战兢兢递上的碧螺春,在她眼底凝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泉。
“好,好得很...”她忽然轻笑,丹蔻指甲划过汝窑杯沿,发出刺耳的锐响,“我道琏二爷这些日子怎生这般勤勉,原是外头另辟了洞天福地。”窗外掠过孤雁的哀鸣,映得她半边脸沉在阴影里,宛若一尊即将碎裂的玉观音。
平儿屏息望着她家奶奶从暴怒的烈焰跌入冰封的深潭,只见那对柳叶眉慢慢舒展开来,竟晕开一抹梨花带雨的笑:“去把库房那匹雨过天青的软烟罗取来,再开匣子拣那支并蒂海棠步摇——咱们该去迎一迎那位...天上掉下来的好妹妹。”
小花枝巷的梧桐叶正扑簌簌地落,尤二姐坐在窗下绣并蒂莲,忽见巷口涌来一片云锦霞帔。为首的妇人通身素净,偏生鬓边海棠钗颤巍巍挑着万种风情,未语先递过一声哽咽:“苦命的妹妹!怎让那起黑心肝的作践到这步田地!”
尤二姐手中的绣绷“啪”地落地,眼见那神仙妃子般的人物执起她的手,滚烫的泪珠正砸在腕间翡翠镯上:“我若早知有妹妹这般品貌人物,便该三媒六聘迎你进门,何至于让你受这委屈?”这话语裹着蜜糖的毒药,顷刻融化了尤二姐心防。她怎瞧得见凤姐眼角余光正扫过院中西域玫瑰——那是贾琏从未赠过她的稀罕物。
“好妹妹,且随家去。”凤姐将软烟罗披在她肩头,流苏拂过颈间红痕,“咱们姐妹相伴,总强过在这见不得光处凋零...”语未尽泪先流,倒像是她才是那个被辜负的。尤二姐晕陶陶跟着登轿时,怎知轿帘落下那刻,凤姐指甲正掐断袖中一串珊瑚珠。
大观园的晚桂香得诡异,李纨见凤姐亲自携人来时,惊得险些摔了手中的《女则》。“珠大嫂子最是慈悲。”凤姐将尤二姐往前轻推,声音甜得淬毒,“这孩儿交与你照管,权当多添个女儿疼惜。”转身却对尤二姐叹道:“你琏二哥哥近日染了咳疾,妹妹且暂住稻香村将养些时日。”
是夜凤姐独坐镜前,慢条斯理拆卸钗环。平儿颤声问:“何不直接...”铜镜里闪过寒光:“急什么?园子里多的是吃人的虎豹,何须脏咱们的手?”忽听得窗外猫儿惨厉嘶叫,她轻笑:“你听,连畜牲都懂得清理门户。”
翌日宁国府正唱《牡丹亭》,忽见凤姐素衣散发作杜丽娘妆冲进来,水袖翻飞间直扑尤氏:“好嫂子!我竟不知哪里得罪了你,要这般将我往死路上逼!”泪珠儿串线似的落在戏台红氍毹上,惊得扮杜丽娘的小旦僵在“惊梦”的唱词里。
尤氏慌得去扶,反被扯散八宝璎珞项圈。凤姐忽又转向贾蓉,指尖点着他鼻尖冷笑:“蓉儿倒是出息了!竟学会给你二叔拉皮条!明日是不是要学薛大傻子开起妓馆来?”满堂宾客目瞪口呆间,她倏地收泪整衣,从袖中甩出账本:“二百两雪花银,买我今日装聋作哑——否则咱们顺天府堂上见!”
待宁国府人屁滚尿流去取银票,她悠然拾起地上摔碎的玉簪:“可惜了,上好的和田玉。”转身时裙裾扫过碎玉,像扫开一片残花。
尤二姐在稻香村方住三日,已觉出不对。送来的膳食从鸡丝燕窝变成冷炙残羹,丫鬟们眼神躲闪似避瘟疫。这夜忽闻窗外婆子嚼舌:“...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当我们奶奶是收破烂的?”另一声嗤笑:“听说那位在花枝巷就堕过胎...”
她浑身冰凉地去寻李纨,却见素日温和的珠大嫂子正闭门诵经。回头撞见探春领着丫鬟采菊,三姑娘却别过脸吩咐:“仔细些,别沾了腌臜气。”满园秋色忽然变成铜墙铁壁,连潇湘馆的竹涛声都透着讥诮。
最致命一刀来自秋桐。这贾赦所赐的侍妾叉腰立在月洞门下,嗓门亮得惊飞宿鸟:“什么阿物儿也配称二奶奶?我们爷们儿睡过的粉头堆成山,改明儿都接进来,这园子改行院罢了!”尤二姐缩在锦被里发抖时,怎知秋桐袖里藏着凤姐赏的赤金缠丝镯。
当尤二姐发现妆奁里出现堕胎药时,园中白梅已覆了薄雪。平儿偷送来的人参被她推开:“告诉奶奶...我领她的情。”蜡黄的手指在腹部蜷缩,那里曾有过微动,如今只剩死寂。
弥留之际,她望见窗外凤姐穿着胭脂红斗篷走过,像雪地里一摊新鲜的血。恍惚听得玉钏儿嘀咕:“...奶奶心善,还给她备了楠木棺材。”她忽然想笑,却呕出大口黑血,染污了枕上鸳鸯——那是初入花枝巷时,贾琏欢喜地唤她“二奶奶”那夜绣的。
凤姐此时正吩咐兴儿:“去告诉琏二爷,他心尖上的人殁了。”转身将一匣残花倒进火盆,火苗窜起时映亮她唇边笑涡。平儿突然看见她袖口沾着星点血迹,惊得要去擦,却被轻轻推开:“无妨,方才不小心...掐断了支红梅。”
灰烬簌簌落下时,正房的西洋钟当当敲响。凤姐抚着腕间疤痕喃喃:“这园子啊,从来只开得下一种花...”余音散在穿堂风里,惊起寒鸦掠过枯枝,抖落一地琼瑶式的、华丽而哀艳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