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静默之时,一小沙弥忽然悄步进来,附在方丈耳边低语了几句,方丈闻言,对长孙明歉然道:“长孙施主,宫中贵人前来,老衲暂且失陪片刻。”
“方丈请便。”长孙明颔首。
待方丈离去,偏殿内只剩长孙明一人以及守在外间的自家随从,他看似在静静观摩其他长明灯,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殿内陈设以及窗外路径。
他的视线忽然在其中一盏并不起眼的长明灯下顿住,那盏灯的功德牌上,写着一个他略有印象的名字。
是灵州卢氏一位远在京中、担任闲职的旁支子弟的名讳,此人的名字,昨夜恰好出现在他需要筛选的,与卢氏有牵连的官员名单边缘,因关系较远且无实权,被他暂归为“待查”一类。
长孙明的心跳微微加速,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好似只是随意一瞥。
“大人,璟妃娘娘来了。”殿门被缓缓打开,随身侍从小心踏入告知。
长孙明的心猛地一缩,刚刚平复的心跳骤然擂鼓!
璟妃?她怎么会突然来此?是巧合,还是……冲着他来的?
他迅速压下眼底的惊澜,面上恢复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从容转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准备迎接。
只见殿门处,一道倩影在宫女内侍的簇拥下缓缓步入。璟妃今日并未盛装,一身素雅的月白云纹宫装,发髻简单,只簪了几支玉饰,面上覆着一层轻纱,更显眉眼清冷,气质出尘,与这佛门净地的氛围倒有几分相合。
程念目光淡淡扫过殿内,似乎对长孙明在此也略感意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并未多言,径直走向供奉长明灯的主位,自有宫女上前为她准备香烛。
长孙明立刻躬身行礼:“臣长孙明,参见璟妃娘娘。”姿态十分恭谨。
“长孙大人不必多礼。”程念的声音透过轻纱传来,平和疏离,“本宫亦是心血来潮,想来添些香油,为陛下、为太后祈福,恰逢府上老夫人十分热情,不好回绝,本宫没想到会在此遇见了长孙大人。”她语气自然,仿佛真的只是偶遇。
“臣陪内子与母亲前来还愿,内子身子不便,正在禅房歇息。”长孙明谨慎地回答。
“尊夫人有孕在身,确是辛劳,大人应当好生照顾才是。”程念语气温和,目光却似无意般掠过那一排排长明灯,“这寺中的长明灯倒是旺盛,可见人心向善,总盼着个平安团圆。”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寻常的感慨,但落在长孙明耳中,却字字都像是别有深意,尤其是“平安团圆”四个字,意味深长。
“娘娘说的是。”长孙明垂首应和,不敢多言,心中却急转直下:她看到那盏卢氏子弟的灯了吗?她特意提及长明灯,是巧合还是警告?宫中贵人……方才方丈说的莫非就是她?
程念不再看他,专注地上香、礼拜,动作优雅从容,完毕后,她并未立刻离开,反而在殿内缓缓踱步,看似随意地观看着那些长明灯上的名讳。
她的脚步,最终在那盏属于卢氏子弟的长明灯前,极短暂地停顿了一瞬,目光似乎在其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这一微小的动作,却被长孙明看在眼里。
他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这番“偶遇”,看来就是冲着他来的。
长孙明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笼罩下来,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不知。
程念逛了一圈,似乎有些倦了,轻轻扶了扶额角:“今日走了些路,倒是有些乏了,回宫吧。”
宫女连忙上前搀扶。
她转身欲走,经过长孙明身边时,脚步微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声音轻缓,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对了,长孙大人。”
“臣在。”长孙明心弦绷紧。
“听闻大人近日在枢密院公务繁忙,甚是辛劳。陛下常赞大人办事稳妥,心思缜密。”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灵州之事,牵扯甚广,大人还需……更加仔细些才好,莫要辜负了圣恩。”
这话听起来像是上位者惯常的勉励,但在此情此景下,尤其是刚刚经历了那无声的敲打后,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她在警告他处理灵州相关文书时要格外小心,不要出差错?还是在暗示他,陛下正盯着,让他别动不该动的心思?或者……两者皆有?
“臣……谨遵娘娘教诲!定当恪尽职守,不敢有丝毫懈怠!”长孙明深深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程念似乎满意了,轻轻“嗯”了一声,“帮本宫谢过府中老夫人的好意。”
说罢程念便不再多言,扶着宫女的手,款款离去。香风渺渺,背影很快消失在殿外的光影中。
直到璟妃仪仗远去,长孙明才缓缓直起身,发现自己的内衫已被冷汗浸透,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方才那短暂的交锋,竟比在枢密院应对陛下雷霆之怒更让他心惊胆战。
那位璟妃娘娘,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与世无争。她今日此举,恩威并施,既提醒了他别忘了旧恩,也警告了他恪守本分、处理干净手尾,更展示了她在宫中似乎也有不为人知的耳目。
想到这里,长孙明看着那盏卢氏的长明灯,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他不再犹豫,上前一步,看似恭敬地整理了一下灯盏旁的供品,袖袍拂过之际,极快地将那写着名字的功德牌稍稍拨弄了一下,让它朝向内侧,显得不那么起眼。
然后,他快步走出偏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立刻回府,将昨日整理的所有与灵州相关的文书再核查一遍,任何可能引起联想的蛛丝马迹,都必须彻底抹去。
这场暗流下的交锋,他输得彻底,他如今能做的,也是唯一该做的,就是牢牢记住璟妃的“提醒”:恪尽职守,不留任何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