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午后到日暮，一个跨越多年、尘封已久、浸透着泪水与抉择的故事，在昏黄的光线中被缓缓铺陈开。
叶勤勤不敢打扰，她知道，自己正在触摸一段往事的核心。
“我带他去见了我妈。”黎雪宁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仓库的水泥墙壁，回到了那个决定她与顾生命运走向的午后，“就在我们那个破旧的出租屋里。”
她的描述将叶勤勤也带入了那个场景：床上瘦骨嶙峋却眼神清亮的黎枝，房间里无法完全散去的消毒药水气味，以及那个挂在母亲身上、象征着无尽痛苦与尊严丧失的粪袋。
“从进门看到我妈身上那个东西的那一刻起，”黎雪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锐利的洞察，“顾生的反应就和苏逸截然不同。苏逸是毫不掩饰的恐惧、厌恶，甚至觉得被冒犯，只想立刻逃离。但顾生……他眼里只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是了然，然后便是深切的……心疼。不是对我，是对我妈。他看向我妈的眼神，充满了敬意，没有丝毫的鄙夷或退缩。”
叶勤勤忍不住点头，她能想象出舅舅那时的样子，他本性中的善良与厚道，在那个无法伪装的时刻，定然显露无遗。
“我妈看着他，很直接，没有任何寒暄，就问了他三个问题。”黎雪宁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回忆当时的紧张，“第一问：‘小顾，你父母是做什么的？能接受我们这样的家庭吗？’”
父母的祝福，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至关重要的。
“顾生回答得很坦荡，他说：‘阿姨，我父母都是小县城的工人，已经退休了。他们都是很通情达理的人，常说要尊重我的选择。是我要找共度一生的人，重要的是我和雪宁彼此认定。’”
“第二问：‘你对我们小宁，是认真的吗？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喜欢她的年轻漂亮，或者……同情？’”
听到“同情”二字，顾生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地看向黎枝，也看向一旁的黎雪宁，语气郑重：“阿姨，我很清楚自己的感情。我认识雪宁很久了，欣赏她的坚韧、聪明和不服输。如果说最初是好感，那么了解越多，就是越确定的心疼和……珍视。我想照顾她，想和她一起走下去，这绝不是同情。”
黎枝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眸里闪烁着审视的光芒，接着，她抛出了最终，也是最现实的一问，重复了当初对苏逸提出的那个看似无理的要求：“如果我坚持，要一百五十万彩礼，其中一百万给雪宁，另外五十万，是给我住养老院的。你答应了，我才同意你们在一起，你能接受吗？”
黎雪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甚至不敢去看顾生的表情。
然而，顾生的反应再次出乎她的意料。他没有震惊，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为难。他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无比坦诚的笑容。
他看着黎枝，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商量的口吻：“阿姨，其实我工作这几年，也攒下了一百五十万了。”
黎枝和黎雪宁都愣住了。
他顿了顿，笑容里带上了一丝窘迫，像是在承认一个不太高明的“错误”：“不过……都被我以另一种方式……‘投资’了。是一些我认为比较稀缺的商品。像邮票啊，纪念币啊，还有08年奥运的各种文创。”
“如果阿姨您同意，并且觉得那些东西将来或许能值点钱，我可以把我所有的收藏都过户到雪宁或者您的名下。”他诚恳地说着，随即话锋一转，给出了更务实的方案，“当然，如果您觉得还是现金比较稳妥，那么……请您给我三年时间。我现在的年薪，加上项目奖金，差不多能达到税后六十万左右。在帝都这个遍地人才的地方，不算多，但我向您保证，从今往后，我的收入扣除日常支出外，都会交给雪宁。她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值得的女孩子，谢谢您……把她培养得这么好。”
他没有夸黎雪宁多么漂亮，多么迷人，而是说“最好”、“最值得”，并且感谢黎枝的养育之恩。
黎雪宁讲述到这里，声音哽咽了，泪水无声滑落。叶勤勤也早已红了眼眶，默默递上纸巾。
“我妈听完，”黎雪宁擦拭着眼泪，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那是一个混合着悲伤与幸福的笑容，“她什么都没再说，只是看着顾生，眼中流露出我很久很久都没见到过的……欣慰和彻底的放心。她拉过我的手，又拉过顾生的手，把我们的手叠在一起，轻轻拍了拍。那一刻我知道，她相信了，相信她女儿口中念念不忘的这个人，是个可以托付的好男人。”
得到了母亲全心全意的祝福，压在心口的巨石仿佛被移开，黎雪宁的心情也明朗了许多。然而，命运的轨迹似乎总在看似走向光明时，陡然转折。
“后来，我妈主动提出，想让我带她回一趟黎阳镇老家，说有些心事想了却，有些老朋友想见见。”
叶勤勤的心微微一沉，想起了在黎阳镇听到的关于黎枝最后一次回乡的种种说法。
黎雪宁看向叶勤勤，眼神清明：“你去了黎阳镇，大概也听说了我和我母亲的事吧。我那个早夭的弟弟，还有……被我亲手送进监狱的继父。”
叶勤勤点头：“是的，雪宁阿姨，我都听说了。但我从不认为您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保护自己的母亲，让她脱离痛苦，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黎雪宁看着叶勤勤眼中毫不作伪的认同和支持，心湖也似乎注入了一股暖流。她轻轻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份理解。
“我们回去了。”她的声音再次低沉下去，陷入了那段最后的回忆，“按照她的意愿，拜访了几位她年轻时相熟的邻居，送了些从帝都带回去的点心。她那些天精神看起来真的很好，和人说话时甚至还带着笑……我那时真的以为，是顾生的出现，是那份迟来的安心，让她身体都有了好转……”
叶勤勤的心，随着她的叙述再次拧紧，她预感到那个令人心碎的结局即将到来。
“可就在我们回去不到十天……”黎雪宁的声音颤抖起来，压抑的痛苦终于决堤，“她走了。安静地，没有痛苦地，在睡梦中走了。”
尽管早已知道答案，亲耳听到黎雪宁说出，叶勤勤依然感到一阵难过。
“她……给我留了一封信。”黎雪宁的泪水奔涌而出，她几乎无法成语，“她说……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请我不要悲伤，也不要自责……”
“她说，弟弟的死，是她心里永远的痛和愧疚，她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这些年，病痛的折磨，身上挂着的这个袋子，早已让她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基本尊严和活下去的乐趣……她一直撑着一口气，硬扛着，就是放心不下我，怕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受人欺负……现在，她看到顾生对我这么好，觉得我总算有了一个踏实可靠的依靠，她终于可以……放心地走了。她说，她不希望再成为我的拖累，不希望在病榻上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
这，就是黎枝的选择。
她选择用这种方式，有尊严地、安静地结束自己的痛苦，也……卸下女儿肩上最沉重的负担。
这是一个母亲在绝境中，所能给出的最极致、也最残酷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