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气味还萦绕在鼻尖，但已被出租屋里略显陈旧、带着人间烟火的气息逐渐取代。
叶勤勤搀扶着脸色苍白的佟真，小心翼翼地让她在狭小但收拾得还算整洁的床边坐下。
动作间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和谨慎，与昔日办公室里剑拔弩张的氛围判若两人。
佟真靠在叠起的被子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动，额角还有未干的汗迹。
叶勤勤默默地去倒了杯温水，递到她手边，又转身从自己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哗啦啦地翻着。
“趁着你在里边的时候，我查了一下注意事项。”叶勤勤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听着啊，术后休养至关重要，第一条，禁止碰冷水，严禁劳累，未来半个月，你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林妹妹。”
佟真掀开眼皮，瞥了她一眼，没什么力气地哼了一声。
叶勤勤也不在意，继续照着本子上搜索来的、以及询问过护士的重点念着：“饮食要清淡，但营养得跟上。多吃高蛋白的，比如鸡蛋、鱼肉、瘦肉……哦，还有，”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戏谑，“动物肝脏，大补；还有菠菜，补铁，吃完秒变大力水手，徒手掀翻高经纬那种渣滓应该不在话下。”
这带着明显幸灾乐祸和调侃的语气，让佟真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她忍不住嗔怪地瞪了叶勤勤一眼，声音沙哑：“叶勤勤，你好啰嗦啊……”停顿了片刻，她垂下眼睫，声音低了下去，却清晰地说道，“不过……你确实是个好人。”
这直白的“好人卡”让叶勤勤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佟真却像是下定了决心，抬眼看向她，眼神里带着点恳求，又有点赖皮：“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我还有点之前接的私活，文案部分没做完，客户催得急。你也帮我做了吧。对你来说，小意思。”
叶勤勤闻言，眼睛瞬间瞪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私活？哦，难怪啊，以前在公司的时候，我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功劳还被你李代桃僵。你倒好，悠哉游哉地接私活，钱没少赚吧？”
旧事重提，若是以前，两人必然又是一场唇枪舌剑。但此刻，佟真只是撇了撇嘴，没什么底气地反驳：“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谁像你那么实诚，兢兢业业给公司卖命？工资是死的，人是活的，当然得想办法把自己腰包装满才是正经。”
“真是财迷心窍，”叶勤勤无语，“不怕有命赚没命花呀？”
“所以让你做嘛，”佟真顺着杆子往上爬，却又补充道，“不过不让你白做。等结了款，你八我二。”
叶勤勤被她这精打细算的样子气笑了：“你也真是挺二的。都这样了还二八分？算了，看在你这么‘二’的份上，我九你一吧，图个吉利，祝你早日康复，重新做人。”
这本是叶勤勤带着挖苦的玩笑话，意在挤兑佟真这时候还不忘算计。谁知，佟真听着听着，眼眶却毫无征兆地红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就那么滚落下来，砸在白色的被套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叶勤勤顿时慌了手脚，以为自己话说重了：“喂，你……你别哭啊！我开玩笑的！私活你自己留着，我才不稀罕帮你做……”
“叶勤勤，”佟真哽咽着打断她，用手背胡乱地抹着眼泪，却越抹越多，“谢谢你……真的……救命之恩，本来该涌泉相报的。”她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又努力想扯出个笑容，显得有点滑稽，“这样吧，我的‘一’也不要了，就算我把自己许给你了，这样你的‘九’还是我的，行不行？”
叶勤勤被她这混账逻辑惊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简直哭笑不得，故意板起脸：“打住！打住！佟真你这哪是报恩，分明是报仇！想赖上我是不是？信不信我现在就甩手不管，让你自生自灭！”
佟真立刻做出一个夸张的“怕怕”表情，缩了缩脖子，眼泪却神奇地止住了不少，嘴角甚至还弯起了一丝极淡的、真实的弧度。
经过这一番插科打诨，房间里原本那点沉重和尴尬的气氛，悄然消散了许多。一种微妙的理解与和解，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曾经的嫌隙与竞争，在共同经历了这场人生的狂风骤雨后，似乎变得无足轻重了。
就在这时，佟真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叶勤勤抬起的手腕上——那里戴着一个款式古朴却韵味十足的手串，漆色沉静，黑红相间，隐约能看到螺钿镶嵌出的细小纹路，在窗外透进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叶勤勤，”佟真有些惊讶地开口，“你也喜欢大漆啊？”
叶勤勤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叫‘也’？你还懂这个？”
“我老家就属于平遥那边，”佟真语气里带上了一点自然而然的骄傲，虽然虚弱，但提及家乡特产，眼神都亮了些，“平遥推光漆器，可是全国四大名漆之一！我们那个镇子，做大漆也很有名的。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眼光，这手串看着不错。”
叶勤勤的心脏猛地跳快了几拍。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正愁如何寻找黎雪宁家乡更具体的线索，没想到佟真竟是平遥人！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好奇，连珠炮似的问道：“真的？你们镇子叫什么名字？现在那边的漆器行业发展怎么样？做这行的手艺人多吗？镇上……有没有姓黎的人家？”
最后一个问题，她问得格外谨慎，却又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
佟真被她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点发懵，无奈地翻了白眼。当然，因为虚弱，这个白眼显得没什么力度：“你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我哪里记得住？我现在还是病号呢，脑子转不动。”
她喘了口气，才慢慢说道：“虽然我们那的大漆评上国家一级非遗了，听着风光，但这行当，技术难学，周期又长，赚的都是辛苦钱。现在年轻人没几个愿意静下心来学的，老手艺人是越来越少了。我离家早，每年也就回去一次，镇上具体有哪些人，谁家还在做这个，真不太清楚。”
她看了看叶勤勤失望的神情，补充道，“不过……倒是可以等我好点了，打电话问问我妈，她应该知道得多些。”
叶勤勤连忙点头，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太好了！不着急，你先把身体养好。”她看着佟真，坦诚道，“不瞒你说，过一段时间，我可能真要去晋中一带走走，就是为了大漆的事。到时候遇到不明白的，少不了要麻烦你这个‘老乡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