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翻入裴府药房时,我未曾料到会在角落发现那扇隐蔽的暗门。
如今,我正独行于幽深地道之中,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黑暗里。
泥土的腥气混着陈年的湿意扑面而来,黏腻地附在鼻腔深处,仿佛腐朽的根须在呼吸间缠绕。
足底踏过泥泞,每一次落脚都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如同心跳的回响。
指尖无意蹭过石壁,触到一层滑腻的青苔,寒意顺着指腹渗入骨髓。
苏晚的心跳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撞击着耳膜,如同战鼓擂动。
那张从裴府药房里带出的药单,被她攥在手心,纸张的棱角几乎要嵌进皮肉里,传来的刺痛感却让她前所未有的清醒——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几道月牙形的红痕,微微发麻。
原来是这样。
顾昭之的疏远,那封绝情的休书,他在朝堂上的自请贬黜,甚至不惜跪在江畔献出帅印,沦为满京城的笑柄……所有人都以为他被权势和富贵迷了心窍,是个忘恩负义的懦夫,是个为了攀附裴家而舍弃发妻的无耻之徒。
连她自己,都曾在这份误解里恨得咬牙切齿。
可真相,却是如此刺骨。
他不是在推开她,他是在用自毁的方式,将她推出一个足以将她碾得粉身碎骨的漩涡。
他知道老师裴仲衡的杀心,知道这盘棋从一开始就容不下她这个“变数”。
他选择独自背负所有的骂名和不堪,只为给她换一条生路。
这个傻子!
苏晚的脚步猛地顿住,黑暗中,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带着灼热的重量,最终砸在冰冷的泥地上,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湿痕。
她缓缓闭上眼,唇边却勾起一抹掺杂着心疼与苦涩的笑意,舌尖尝到一丝咸涩——那是泪滑至嘴角的余味。
顾昭之,你以为把我推出局,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吗?
你有没有想过,我苏晚从来不愿做那温室里被人护在伞下的娇花,我更想成为那个能与你并肩,一同撑起这片风雨的人!
前方的黑暗中,一丝微弱的光亮悄然浮现,像是天际初裂的缝隙。
风开始流动,夹杂着腐叶与晨露的气息——那是来自地面的味道。
脚下的泥地渐渐变为粗糙石阶,尽头赫然是一口废弃的枯井。
井壁覆满青苔,一道锈蚀的铁梯蜿蜒向上,铁齿已被岁月啃噬得坑洼不平,握上去满是粗粝的锈渣。
苏晚攀爬时,指尖传来金属的冰凉与摩擦的刺痛,肩头蹭过湿滑的井壁,衣料顿时吸满了阴冷的水汽。
头顶豁然开阔,晨风拂面,带着草木初醒的清冽,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鸡鸣,划破寂静。
崔九的身影如鬼魅般守在井口,见她出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是沉声道:“大人说,您一定会出来。”
“他……还说了什么?”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喉间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大人说,若您选择离开京城,属下便护送您至天涯海角,保您一世安稳。”
崔九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若您选择留下……属下的这条命,从今往后,便是您的刀。”
苏晚心中一颤,随即那份动容化作了更为坚定的力量。
她没有半分犹豫:“送我回府,然后立刻消失。京中遍布裴仲衡的眼线,没有我的命令,绝不许露面。”
“是!”崔九没有多问一句,领命的身影迅速融入了夜色。
回到熟悉的书房,窗外的雨势渐歇,只剩下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嗒嗒声,像是为这死寂的夜晚敲打着节拍。
她反手锁上门闩,指尖触到冰凉铜环时仍在微微发抖。
随即从袖中抽出一枚银针,在烛火上燎过,轻轻划破掌心——血珠沁出,色泽鲜红,无异样。她才缓缓松了口气,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一缕白雾。
苏晚没有点亮更多的灯,只留下一盏孤烛,豆大的火光映着她清冷如霜的脸,光影在眉骨与颧骨间投下深深的阴影,宛如面具。
她将那张写满了罪证的药单平铺在桌上,指尖缓缓划过“断魂香”与“迷心散”这几个字,纸面粗糙的纹理在指腹下清晰可辨,仿佛刻着无声的控诉。
裴仲衡,当朝太傅,帝王之师,桃李满天下,一副心怀天下的慈悲面孔下,竟藏着如此歹毒的心肠。
为了所谓的“大局”,为了磨砺顾昭之的心性,他竟能毫不犹豫地对自己这个无辜的“阿沅”下杀手。
如今,当她以苏晚的身份归来,成了他眼中顾昭之新的“心魔”,他便故技重施,要用更阴狠的“迷心散”让她疯癫而亡。
好一个国之栋梁!
若将这份药单公之于众,裴仲衡固然会身败名裂,但那又如何?
他党羽众多,盘根错节,一场朝堂上的攻讦拉扯,最终的结果未可知。
更何况,这仅仅是一张药单,他完全可以推脱给下人办事不利,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但这张纸,或许不够定罪——却足够点燃怀疑的引信。只要有人开始查,那些被掩盖的采办记录、库房签收、银钱流向,便会像蛛网般层层展开。而这药单,不过是第一粒火星。
苏晚的目光从药单上移开,落在了跳动的烛火上。
火光摇曳,映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仿佛点燃了两簇幽冷的鬼火。
她忽然笑了,笑声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连烛焰都似乎随之晃了一瞬。
裴仲衡想要她疯,想要她死,想要她成为顾昭之心中永远的魔障,以此来成就他那个所谓坚不可摧的“将才”。
那么,她又何必按常理出牌?
证据,是用来指证罪恶的。
但有时候,它也可以成为……送上门的武器。
夜色正在一点点褪去,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对满京城的人来说,这只是又一个寻常的清晨。
但对苏晚而言,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反击。
她缓缓伸出手,将那张足以掀起惊天巨浪的药单捻在指间。
冰冷的纸张仿佛还残留着裴府药房里的阴冷气息,指尖摩挲其上,如同抚摸一段即将引爆的命运。
这一局,她不仅要入,还要做那个亲手翻盘的执棋人。
而这第一步,便是要让所有人都看不懂她的棋路。
晨光熹微,第一缕曦光透过窗棂,照亮了书房内的微尘,细小的颗粒在光柱中缓缓浮游,如同命运的尘埃终于开始转动。
苏晚站起身,神情平静得可怕,缓步走向角落里那个用来焚烧废弃信函的铜火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