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盐税大典。
这是大周王朝一年一度的盛典,国库的钱袋子,全系于此。
京城贡院广场上旌旗猎猎,百官列阵,衣冠楚楚。
鎏金香炉中瑞兽吐烟,袅袅盘旋,却不知怎的,那青烟里竟裹着一股熔银与铜锈混杂的气息,吸入肺腑,喉头微涩,仿佛连呼吸都沾上了钱的味道。
鼓声自宫门方向沉沉传来,一下一下,像是税册翻页的节奏,压得人喘不过气。
高台之下,人群泾渭分明。
一边是皇亲国戚与朝中重臣,锦袍玉带,笑容矜持,眼神却如刀锋般锐利,在每一笔账目、每一份献礼间来回扫视。
他们轻叩玉笏的手势,像在无声地估价这场盛典的价值。
另一边,则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贾巨富。
虽也绫罗加身,可眉宇间总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卑微——老掌柜攥紧账本的手微微发抖,丝绸摩擦的窸窣声里,夹杂着粗重的呼吸。
就在这近乎凝滞的寂静中,一道素白身影拾级而上。
她未施粉黛,裙裾拂过石阶,带起细尘如星屑飘散。
是苏晚。
她手中捧着的,不是献给户部的账册,也不是敬献皇家的奇珍,而是一封墨迹未干的休妻书。
指尖触纸尚有微湿的凉意,边缘已因握得太久而微微卷曲。
风忽起,掠动她鬓边碎发,文书在掌心猎猎作响,宛如一面即将升起的战旗。
全场骤然安静,无数目光如针芒刺来,织成一张无形之网,将她牢牢钉住。
有人冷笑,嘴角牵出讥诮;有人惋惜,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玉佩;更多人眼中闪着贪婪的光,等着看这位前首辅夫人如何崩溃,如何沦为笑柄。
苏晚目光缓缓扫过台下,终是未语一字。
只抬手,将那纸承载了荣辱过往的休书,轻轻投入身前鎏金火盆。
“轰——”
火焰腾空三尺,橘红与金黄交织,吞噬纸角,噼啪作响。
墨字在高温中扭曲焦黑,如同旧日枷锁寸寸焚毁。
就在火势升至顶点的一瞬,她的声音清冷决绝,随风传遍广场:
“我,不是谁的妾,不是谁的附庸。”
“我是江南,苏晚。”
“今日起,我苏家商行,脱离首辅府,独立于朝!”
话落,满场死寂。
唯有火光跳跃,映照她眼眸如寒星,不退不让,只有一股浴火重生的坚定。灼热气流扑面而来,她纹丝未动,仿佛骨血皆燃。
片刻后,人群轰然炸开。
百姓哗然,惊呼如潮;商贾动容,有人握拳颤抖,眼眶泛红;官员们则面色剧变——这哪是弃妇自立?分明是对千年依附秩序的撕裂!
同一时刻,紫禁城深处,养心殿窗前。
明黄龙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帝王猛然攥拳,指甲深陷掌心,血痕隐现。
窗外风穿廊而过,似怒涛翻涌。
风暴,已然起势。
次日天未亮,苏记总号门前已是人山人海。
鼓乐齐鸣中,苏晚亲手摘下那块悬挂多年的铜匾——“依附首辅府采买特许令”。
“咔嗒”一声,匾落地,尘土飞扬。一位白发老翁颤巍巍捧起碎片,喃喃:“三十年了……我们终于不是‘依附’谁的人了。”孩童攀墙高喊,声如清铃,划破晨雾。
随即,一块崭新的黑底金字牌匾高悬而起——**苏氏商盟**。
须发皆白的蒋掌柜展开檄文,声嘶力竭:“告天下商友书!自即日起,江南十大商贾结为商盟,共进共退!货通南北,利归万民,上不托庇于权门,下不跪拜于藩邸,唯以信义为本,民生为先!”
檄文如雷滚过大地。
三日之内,江南诸府皆闻其声;半月之间,西北边城亦见“苏盟联营”旗号迎风招展。驿站飞骑昼夜不息,茶馆说书人拍案而起:“听好了!这不是哪家大户的买卖,是商人的脊梁站直了!”
天牢深处,阴湿幽暗。
沈砚听罢狱卒绘声绘色的描述,猛地摔碗于地,瓷片溅血而不觉。
他双目赤红,咆哮如狂:“她疯了!这是要夺朝廷财权!挖大周根基!”回声撞壁,如丧钟长鸣。
而在紫禁城另一端,首辅府烛火三日未熄。
顾昭之枯坐案前,指尖反复摩挲一枚纯金印信。
印面阳刻五字——江南财赋督办使。
此职战时特设,可暂管南七州税赋调拨,持节用印,便宜行事。虽非常制,却有唐度支使之例可循,实为双刃之权。
这是他为她备下的退路,也是最后的护佑。
可他迟疑。怕这权柄反成催命符,将她拖入更深漩涡。
直至第三夜子时,密报送至:
“康王府死士已离京南下,目标,苏氏满门。”
(此前盐税大典上,已有官员低语:“康王府在江南屯盐十年,如今怕是要血本无归。”)
顾昭之瞳孔骤缩。
犹豫尽斩。
他上奏称“江南民变将起,恐扰税政”,帝允。
率轻骑出发,途中遣散随从,独披玄甲,执剑策马,如黑电破夜,疾驰南下。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江雾,苏晚已立于巨舶甲板之上。
她不知那夜奔袭千里的骑士是否还在路上,
只知风向已转,潮水正涨,属于商人的时代,不容再等。
江雾弥漫,船队缓缓靠岸。
身后是满载茶盐布瓷的苏氏船队,桅杆上旗帜猎猎——商为民脉。
江风吹袖,凉意渗肤,鸥鸟鸣叫,声声入耳。
她遥望对岸巍峨京城,轻声呢喃:“我要的不是依附,是平起平坐。”
话音未落,马蹄如雷破雾而来。
一骑玄甲黑马骤停岸边,马鼻喷白,前蹄扬泥。
顾昭之翻身下马,大步踏上甲板。护卫拔刀,却在看清面容时齐齐愣住。
他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双手奉上那枚沉甸甸的金印,声音沙哑,带着卑微祈求:“……你不走,我便与你共死。”
金印入手冰凉,却点燃她心中烈焰。
她垂眸,见印背刻着一行小篆——**信汝,如信国**。
她的目光撞进他眼里,那一瞬,冰川崩裂,焰火升腾。
她未推拒,只将金印缓缓收入袖中,仿佛本就该属于她。
转身,下令,声彻江面:
“启航!下一程,去户部总局——本盟主要谈‘商税改制’。”
船队调头,逆流而上。
顾昭之伫立原地,目送巨舶消失在晨雾深处。
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万劫不复。
而这枚印,便是她叩响权力之门的第一块,最沉重的敲门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