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场之上,尘土混着血腥气在烈日下蒸腾,像一层灰黄的雾罩住人群。
百姓围得密不透风,唾骂声、哄笑声响成一片,夹杂着鼓点沉闷的节奏,敲得人心发颤。
沈砚被两名刽子手死死按跪在地,双膝陷进泥里,粗麻囚衣磨着破皮的肩背,火辣辣地疼。
他挣扎着抬头,乱发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急切地扫过一张张面孔——愤怒的、麻木的、幸灾乐祸的……直到望见酒楼二层那抹素白身影。
苏晚静静立于凭栏处,仿佛隔世而居。
她未施粉黛,眉目清冷如霜,手中托着一碗清水。
阳光正烈,水面微晃,映出天光,也映出法场上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
她的指尖轻扣碗沿,触感冰凉,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她就那么看着,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又像是用这碗清水,祭奠一段早已焚尽的过往。
沈砚浑身一震,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怜悯,是审判。
是她,全是她!
恨意如毒火般从胸腔炸开,他喉咙撕裂般吼出:“苏晚!你不过一介商女,凭什么——”
凭什么毁我沈家百年基业!凭什么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话音未落,监斩官掷下令牌。
午时三刻,到。
寒光一闪,刀锋破空,尖锐刺耳,随即戛然而止。
酒楼上,苏晚缓缓倾碗,清水落地,迅速渗入木板缝隙,不留痕迹。
一滴残水顺檐角滑落,坠向尘土,仿佛穿越千山万水,汇入京畿运河,随波流转,终拍打在都察院朱红的大门之下。
就在这水声几不可闻之际——
“臣,弹劾户部侍郎白砚舟,结党营私,贪墨赈灾银两,其罪当诛!”
一声洪亮奏报,撕裂朝堂寂静。
京城都察院内,气氛肃杀。御史台官员垂首屏息,连呼吸都压得极低。盐政转运使周盐使手捧卷宗,声如洪钟。
白砚舟面色惨白出列,强撑镇定:“周大人,血口喷人也要讲证据!你我素无往来,何故构陷于我!”
“证据?”周盐使冷笑,呈上卷宗,“此乃‘白砚舟贿赂名单’,四十七人,上至六部,下至州府,笔笔俱在!”
尚书颤抖着翻开,只一眼便倒吸凉气——每一笔贿款后,皆有朱笔标注四字:“资金来源”。
“义济堂捐转贷!”尚书声音发颤,“这些银两本是江南商贾所捐,用于两淮赈灾的救命钱!为何流入私囊?!”
“构陷!”白砚舟双腿一软,几乎瘫倒。
他心中剧震——沈砚伏法,不过是序幕!真正的杀招,已然落子朝堂!
“构陷?”刑部侍郎顾昭之大步踏入,手中文书冷光凛然,“刑部奉旨追查义济堂资金流向,已查实三十七笔款项,经七家钱庄周转,最终尽数流入涉案官员府邸。人证物证俱全,还想抵赖?”
这份文书,与三日前江南密递至刑部的一份匿名密报相互印证,方才促成今日雷霆之举。
铁证如山!
皇帝端坐御座,眼中风暴骤起。
他并未动怒,只以平静到令人胆寒的语气道:“彻查,将‘义济堂资金链’上所有人,一环一环给朕挖出来!顾昭之。”
“臣在。”
“即刻组建‘盐政清查司’,凡涉案者,不论官阶,一律拿下,不必再报。”
“臣,遵旨!”
与此同时,江南苏府,烛影摇曳。
数月前,当第一笔“义济堂捐转贷”出现异常拆分时,苏晚便命人暗中追踪每一路银流。
她深知,要扳倒沈氏,靠的不是仇恨,而是账本上那一笔笔无法抵赖的数字。
此刻,她听着贾掌柜带回的消息,窗外夜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如同翻动账册的纸页。
她取出一张图谱,细密笔迹勾勒出三十六路资金脉络,蛛网般交织,最终汇聚一点——白砚舟书房,多宝阁后,第三块地砖下的暗格。
一角还附有“分红暗契”摹本,赫然是白砚舟与户部尚书之子的亲笔画押。
“贾叔,”她将图谱卷好,放入木匣,“派最信得过的人,星夜送往京城顾府,不得有误。”
贾掌柜接过,手微微发抖。
这哪是情报?分明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
苏晚望着窗外,眸光深邃:“顾大人要的,从来不是一本账本,而是……一把能斩断所有脉络的刀。”
三日后,白砚舟革职下狱,府邸被抄。
账册密信堆积如山,更有未完成的“朝官把柄录”曝光,朝野震动。
依附沈氏者人人自危,争相自保,官场风声鹤唳。
沈氏大树,主干既折,钱根亦断,轰然倒塌。
可苏晚未停手。她落下第三颗棋子——
江南数十商贾联名奏疏,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城:愿再捐十万两白银,重建义济堂,唯求陛下恩准,由苏氏女苏晚主理其事。
皇帝沉吟良久。
这不止是请愿,更是一份投名状。
江南的钱袋子,在沈氏倒台后,选定了新主人。
朱笔落下:“准。着苏氏女苏晚,协理江南赈务,督办公私账目。”
圣旨到府,香案高接。苏晚跪领明黄绸卷,入手沉甸,似载着一个时代的更替。
她起身仰望晴空,江风吹起衣袂。
贾掌柜老泪纵横:“小姐,我们……赢了吗?”
“赢?”她轻笑,眼底无喜,唯有静水深流,“不,是——该我们写账本了。”
一枚铜牌自袖中滑落,又被她稳稳握回。
牌上篆字清晰:账无虚笔
她转身步入府门,背影决绝。
新的账本,将由她亲手开启。
可旧账未合。
她驻足,望向渐沉的暮色。
“城南那处宅子……他还真舍不得搬走。”
她指尖摩挲铜牌边缘,唇角微扬,“旧梦最宜听雨时。”
“贾叔,备辆不起眼的马车,亥时出发。”
“小姐,这么晚……去哪?”
“去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