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三日不曾归来,贺寿虽然得了消息,但是实在担心,便坐着牛车赶了一天的路,总算是追到了永安县县城。
王婉虽然嘴上抱怨着,但是眼底笑意倒是不作假的,她拽着贺寿的衣服左右摇晃了片刻,半嗔怒半高兴地嘀咕:“都说了不必来,却还是来了,如今家里小狗没有人喂饭,我都担心呢。”
“小狗我已经让小虎子照顾几天了。”贺寿放下东西,抓着王婉的手,有些怜惜地看了看,“你舅舅家里我也去打了招呼,他们晓得你来永安县办事,都有些担心,让我早些赶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帮你。”
“他们担心?”王婉有些疑惑。
贺寿点点头,压低声音:“永安县穷苦极了,而且做事情很蛮横不讲道理,你到底是女儿身,到这种地方来还是让人放心不下。”
贺寿说着话,眼波流转,模样比女子要更加柔美热烈,弄得王婉有些哑然中又生出些许感动:“哎呀,真是难为你这么远来——自从和我成亲之后,你总是东奔西走的,都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
贺寿抿嘴一笑:“我乐意的。”
两人这么腻乎了好一会,外面来人报说裴旭来找王婉有事情,贺寿正想要回避,便听得裴旭隔着院门的声音:“贺先生,无需回避,也不是什么不得说的事情,你在这里无需走动。”
王婉带着贺寿走出里屋的时候,便看见裴旭手里拿着一叠文书,一旁的仆役又抱来一些账目,堆放在桌上:“王主簿,你且来看看,我这样写行不行?”
王婉知道裴旭正在写告发永安县的文章,便叮嘱贺寿在旁边准备些茶水,自己走过去翻看起来:“……滥用职权、横征暴敛,视县衙如内府,视百姓如家,永安县上下皆为何家私有,而饿殍遍野,民怨沸腾,具被一手遮天,不可传达……裴大人,这文章写得洋洋洒洒,颇有血性,属下实在是钦佩啊。”
裴旭有些高兴起来:“本官写着,也是深感义愤。”
王婉上上下下又看了几遍,却微微皱起眉:“只是,这篇文章虽然情绪浓烈,但是只怕难以推进下去,若是送到魏大人手里,或有可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裴旭愣了愣,随即坐近了一些:“哦?为何?”
王婉翻了翻三页的文章:“大人这封书信主要说了三个问题,其一是何家做了假账,他们用私库填补了收不回来的那一部分赋税,其二是永安县虚张声势,他们虽然名义上造了学堂,但是实际上只是把学堂造出来供自家地头蛇们寻花问柳的,其三则是永安县如今问题严重,许多农户连饭也吃不上。”
“乍一看,这三个问题似乎很严重,但是若论到实处,却又都不难解。”
裴旭皱皱眉,随即抬手道:“请主簿细细说来。”
“第一个问题是做假账,若是何家从里面贪了钱,那魏大人自然是生气的。但是如今是何家往里赔钱也要维护账面上的体面,那魏大人为什么要生气呢?说得更进一步,魏大人为什么要揭穿呢?反正这钱都到府衙了,管他哪里来的,只要能送上来,许多细枝末节何必计较?”
裴旭点点头:“那学堂呢?”
“学堂本来就不是大问题,况且如今名声也得了,学堂没有教学,那只是管理的问题。反正该建的也建好了,也能当做政绩去吹嘘,至于到底底层孩子们有没有读书,那是可以往后放一放的小问题,实在不行,换个管理办法嘛。都是好办的。”
“……那百姓呢?”
王婉叹了一口气:“裴大人,天底下几个县令当真管好了百姓?几个县辖内没有饿殍冻死骨?这问题最多参何县令一句管理不力,其他的他能说什么?辖内路不拾遗那是天赋,辖内有穷有富那才是常态。”
王婉说着,有点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带着几分焦躁地无意识敲了敲桌面:“这些事情,若是那些受了苦的升斗小民听起来,简直就是罄竹难书之罪,但是从更高的视角看,又有什么大问题?最大的问题税收的事情可都被何家自己解决了,甚至都害怕被发现,拿自己的银子解决的!就这样的做法,魏大人估计高兴还来不及呢。”
裴旭用力叹了一口气,伸手扶着自己的额角。
良久沉默之后,他最终还是点点头:“主簿说得有理。”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张桌子沉默地坐着,一时间气氛都有些颓然。
贺寿在旁边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端过来一壶茶,斟酌片刻后才小声安慰了一句:“裴大人,如果郡守真的不想管,他老人家何必让你们来呢?裴大人是出了名的青天老爷,郡守大人就是看中了大人这一点才让您带着婉婉一同来这里的啊?”
贺寿这话倒是的确缓和了气氛,王婉端起茶,对贺寿笑了笑:“大人,阿瘦说得不无道理——郡守大人若是当真想要含糊过去,那何必派我们来呢?”
裴旭复点点头:“的确,魏大人派我们来,肯定是存了要动何家的意思,只是我文章中列举的这些不足以坚定魏大人的决心。”
说着,他捏着文章走到火边,深吸一口气后默默将纸搁在火上,看着火苗舔上哪些刚刚干透的墨迹,手一松,任由文章飘进火堆里面。
裴旭看着忽然旺盛些的火苗,深吸一口气,扭过头看向王婉:“王主簿,我们一定要找到能够让魏大人下定决心的佐证!”
王婉点点头,表情也严肃不少:“好事多磨——魏大人一开始会如此气愤,也是因为何家动到了魏大人的名声,如今我们如果能找到这些证据,证明这何家是打算越俎代庖只手遮天,而让咱们这些大越的官员反而成了客人,在这里处处要听他们的意思,有了这些证据,说不定魏大人就能狠下心来整治整治了。”
裴旭点点头,随即拍了拍账簿和去年的地方志:“那事不宜迟,我们重新再来看看,是不是之前我们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还是有些事情,我们应当换个角度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