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月落,穿梭墨云之间,又被黑影吞并。
却金的夜里,陈擅突然呵笑,随后撞过谢春深肩头离去,临入殿前抬手摆了摆。
之后善阳公主受元靖命,在席间过来露面,被招呼的陈擅,确实面上殷切了几分。
至于他是否真的将善阳带到了绿琴集上,又怎么去撮合其与石璞,一时就不得而知了。
只知此夜过去,谢春深被元靖特封刑侍军监,与左骠骑陈蔍、车骑陈萍两兄弟,加上一个军中司马夏邀一同开拔。
行军分为前后,谢春深兼外侍省带八百外统军先行,再有三千五百兵马跟后。
段渊说,对梁王要先礼后兵。
述其罪,劝其从,若其不从,反抗之,战后斩。
段渊将谢春深这几百个人丢在前头,就是赌他能不能死在路上。
元靖帝知道段渊的招数,却不好明面上直保谢春深,只能加派了些外侍省的武官给他。
——弈棋者亦在棋中。
十一月河道北部会有雨雪,水面渐冻,因此两批人马不能隔的太远,都要在水面冰冻之前,乘青龙船到达下游的南方。
木漪随军在后,每日躺的腰酸背痛的时候,走去青龙舟船头,都只能望见水雾里,前方行船的一点影子。
她偶见谢春深在船头穿梭。
水流过隙,两岸皆是已不再开花的椿树和荣木,除了几处伽蓝寺,更多的是一望无际的崖壁。
仿佛自己又回到了过去,回到那个梦里都让她无数次想要逃脱的地方。这感觉,在他们经过荆河,已经快要穿过云水县时达到了顶峰。
饮食不香,睡眠不沉,惴惴不安,如坐针毡。
于是干脆谎称自己晕船,睡在储药舱旁边,轻易不再出舱。
这日,船忽然停了。
木漪还在午憩,便被敲门声吵醒,“说。”
门外是她的武婢和一个看门的部曲,“外侍省寻女郎。”
她狐疑地打开门,“做甚。”
“说是刑监病倒了,御医开的方子里,还有几味药缺着,劳女郎去药房帮忙找一找。”
木漪头一歪,见两个外侍省的宦官同时朝她行礼。
“不敢,”抬手接来方子过目,这方子开得奇怪的很,像是给疯子治疗癔症吃的,太阳穴一跳,“他得了什么病?”
两个宦官面面相觑,又同时回:“我们也不知道。”
木漪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带着他们去药房找药,蝎子,蝉翼,稀奇古怪的虫子捡出来,那两个宦官原本想帮忙,见是这种东西,都不敢碰。
她淡定自若地打包好,也瞧出他们不是那么乐意接过,便转将药材挎在自己手腕上:
“御医应该也需要帮手。我见二位先生对这药材不甚通窍,船与船间搭着绳梯,来去甚费精力,不如我跟着一起去?还有什么需要的,我也好及时记下。”
那两位宦官想了想,“倒也是,那你就跟着我们一起去一趟。”
木漪重重点点头。
两人虽是同行,却也时隔大半月未曾见过面,谢春深被众人抬到了一张塌上,旁边有打饭的饭食和一些溅射的血滴。
她问过御医,这才知道他是什么“病”,头痛之下的癔症,口舌不清,还半夜撞墙自残。
御医也无能为力,“我已替他施加了针法,也只是让他稍加安定,可发病的时辰,发病的频次仍未缓解,许是劳累益久,江上夜里寒祟入体,致其心神错乱,头痛欲裂。”
木漪大概了解了,望了那床上紧皱眉头的人一眼,撸袖装药,“我来帮医正煎药。”
考虑到木漪比那些宦官懂医,煎药也马虎不得,火候多少也会影响药效,便客气一番后将她留了下来。
药煎好,木漪交给宦官喂,他又突然发怒。
只好几人在塌边摁住他,木漪掰开他嘴,往他口中用勺强灌。
洒出的汤药溅湿了他半身,木漪提议他们去取盆水来,为他擦洗一下,“我还学过些按穴,能缓解头痛之症,我为刑监大人一试。”
“药主不怕他发怒?”
木漪哦了一声,指挥他们将谢春深绑了。
待那两个宦官一去取水,她装模作样地在他头上摁了几遭。
见他还紧闭双眼,指甲在他头上一抓,低声:“你装什么,说话!”
火苗在谢春深青莲般纯净的面上跃动一下之后,他果真睁开了眼。
手脚被绑着,胸口也全湿了,她俯身在他上方为他按穴,这一幕多少有些滑稽荒唐。
他无奈一笑。
木漪也忍不住扯唇,“你装病干什么?”
“我不能先见梁王。”
“怎么,怕他将你弄死?”
她说话恶毒刁钻,谢春深口中轻轻“啧”了一下,“王家有异,梁王既然常常与其暗中来往,必在我们眼前作戏,我若先去,必然有去无回。”
一场宴席,席间递他一杯毒酒,亦或一同出游,两手背后推他落崖。梁王幕僚众多,围杀朝廷军监的办法,数之不尽。
“所以你现在是装病保命了,下一步,你要怎么做?”
木漪的手,无意识地搁在他脖子上,那里沾着汤药,让他的毛孔感觉有些凉,不断向内收缩,似无数张嘴唇,吸吮住她的手,贪恋那种温暖。
他喉结滚动一番,没有抗拒那只手带来的奇异感觉:
“刑监若失心疯,便无法再为其所用,充当先锋。”
木漪反应也快:“你要换船?”
“是。”他望着木漪的眼睛,“我要到你的船上去。”
木漪突然将前后关系都用丝线穿了起来,她领悟的同时,又下意识掐住他的肩肉。
“你是想让我帮你病得更重些,坐实你这个失心疯。”
几句话的功夫,船板外,脚步声已起。
两名宦官一左一右将水盆在船上摇摇晃晃地稳住,小心着往这里端。
木漪掐他掐得更重些。
谢春深暗中痛吸口气:“你在紧张什么。”
她紧张得不是这个,“你若病重,御医少不得考虑将你放上岸医治,别忘了,下个驿站便是云水县,陈军亦在县内设有军医。”
那指甲几乎要磨破一层青皮,谢春深忍耐挣动了一下,她回过神,将掐他的手匆匆松开。
不料,谢春深反用能活动的手指捉住她逃开的手腕:“那里还有你的母亲,怎么,你生怕遇见故人?”
木漪浑身平隐的倒刺全立了起来,忽然使尽全力在他喉穴处用力嗯呀。
一瞬,喉间疼痛难忍,脑颅寒凉,之后辛辣入腹,他难以再说出话。
两个宦官提着水进来,她凉凉望着他站起身,用二人才能听见的细语冷言:“不会说话,那就闭嘴。你这样,真的很让人讨厌。”
讨厌他戳穿她。
将她的不安,堂而皇之地举上案来。
谢春深也是语塞。
她对两个宦官一笑,“他似乎好多了,正闭眼睡呢,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说罢离开。
那宦官掀谢春深的衣物清理胸口药渍,他不能说话,捏碎了拳头也只能任之。
*
许是她要存心报复他的口舌之快,谢春深服用几次木漪煎出的药,头疼的真似要裂开一般。
及至荆州水关,谢春深一半真疼一半夸大,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荆州原本也是既定的驿站,陈萍陈蔍兄弟两个回了老家,自然要在这里靠岸休息,整备一下军粮兵马。
谢春深明面上,他仍是段渊的爱臣,旁人还不敢行半分差池。
船体一经靠岸,外侍省主动向荆州的陈军求助。
两伙人商量过后,荆州都尉董亮将谢春深带到了陈军军营:
“我已经让人去请军中医术最好的军医过来,这种症状……我只在临死的人身上看见过。不管是疯是傻,先尽力治他一治。”
御医直摆头,“刑监还要去劝降梁王,怎会有事?将军慎言。”
董亮略讪,“……武家人,行言无忌。”他说着一拱手,要先去忙,一转身,军帐被掀起一角,而后一个女郎携人走了进来。
她着月牙白的长袖绸衣,脖上圈着狐狸毛领,发后腰间都系一水荷黑雀鸟花纹的长带。
眉鼻粉若碧雕,眼藏无量清波。站在那里,似一尊水月菩萨。
灰扑扑满是细尘的军帐,都因她的进入突然间熠熠生辉。
好久没接触过女人的董亮,一时看呆了。
方扬起一抹热情的笑容,却见女人的脸上并未回应半分笑意。
一时间,他被打断的讪讪之情又涌了回来,忙咳嗽两声,“你是什么人?”
御医忙跟上来解释,“她是此次随军布药的御药商,她懂得药理,我让她跟上岸,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董亮打量她几眼,怕自己又失态,将目光潦草仓促地收了回去,“你们看着办吧。”
方掀帐要离去,又单手拉帐,背向他们说了一句:“过于惹眼的女人,不适合在军营里走动。”
“……”御医面露尴尬地看向木漪,“既然将军……那你……”
“我怎么。”
她扬唇一笑,坐到装死的谢春深塌边:“我继续给他煎药。”
“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这声音来自床上的人,众人抬眼,见谢春深已经醒了。
他竟然撑起身,而后当着众人的面向她行了一礼,“这位,难道不是女先生。”又对众人说,“况且,我方才听你们说,也才呆一晚而已。”
有他力挺。
底下的人都没有再坚持。
一股不知是寒是暖的水流滑过全身,从她的脚底供出一股力,让她一下站了起来,昂起头颅。
不再是孤芳自赏。
谢春深在低低的塌上,昂首懒懒看她,“到家了啊。”
“多谢。”
他扯唇,隐晦地侃道:“一家人,说什么谢。”
在两人四目相顾,短暂无言的同时,军营附近挖凿的水井旁,蜷缩着一个瘦弱的人在啃一块猪骨。
陈军的苦役,每日伙中必有肉,此人喜欢将肉骨攒在日银发放时啃食,能得到更多的满欲。
他啃完了骨,用占满肉腥的手去摸刚发的碎金。
而后装进了采英给他缝制的钱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