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信了,我竟全都信了。”李文玉猛地抬起头。
他血红的眼睛看着沈镜夷,“我嫉妒你步步高升,愤懑自己怀才不遇。”
“我把自己所有的不顺都归咎于你,我针对你,在官家面前谏言,原来、原来全都是她,是她和她背后的人,想借我的手,来扳倒你,为他们铺路。”
“哈哈哈,张小娘子说得不错,我这双眼真该喂给街上野猫野狗。”他悔不当初,“我李文玉,竟成了他们手中一把最好用刀。”
“哈哈哈,一把自以为是的蠢刀。”
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苏赢月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悲悯。她微微侧首,看向沈镜夷。
沈镜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果然如此的得意,也没有被针对的愤怒,他的神情依旧沉静,但他眼睫低垂,看不出在想什么。
待李文玉癫狂的笑声渐渐止住,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她说的,并不全错。”
李文玉猛地一颤,愕然抬头。
沈镜夷目光平静看向他。
“我的确不够圆融练达,亦没有笼络人心。”他语气淡然,“我查案,行的是煌煌国法,看的是非曲直。”
“至于官路经营,”他稍顿一下,眸光深邃,“非不能也,实不屑也。”
苏赢月眸中水光闪烁,怔怔看着沈镜夷,看他君子端方、行止清正,这样一个人,为何却总惹人嫉恨。
大概是明珠固然可以不蒙尘,但长夜,却容不下这唯一的光。
她望着他清俊的侧脸,忽有这么一刻,觉得他像孤悬明月,一身清辉,徜徉在寂寥之中。
“他这般行止,在朝中应是孤臣了吧。”苏赢月心底轻叹。
沈镜夷察觉到她的注视,侧首看向她。
四目相对。
苏赢月微微一笑。
片刻后,她看向李文玉,字字珠玑,“李郎中,其实是你一直在与沈镜夷暗自较劲,计较着个人得失却不自知。否则她怎能窥见你心中的不甘,怎能拿来无限放大,大做文章?”
李文玉身体一僵,喃喃道:“我?”
“她撬开你心防的,不是什么高明手段,不过是利用你早已滋生的心魔。这心魔让你忘了自己为官的职责。”
“你争的是个人高低,她谋的却是大宋万里山河。”
苏赢月看了他一眼,幽幽静静继续道:“李郎中,如今你可明白?”
“那柳儿根本不在意你与沈镜夷谁强谁弱。她要的只是你们争斗不休,互相牵制。”
“这样沈镜夷查案时便处处受你掣肘,而你的精力,也尽数耗在这无谓的争斗之中,最终无论你和沈镜夷谁胜谁负,赢家,都只会是她们。”
李文玉踉跄后退一步,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也仿佛被抽空,眼神空洞,一片死灰。
他这番颓唐姿态,不复之前的针锋相对、颐指气使。
沈镜夷移开的目光略空,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狼狈,转身下令。
“将柳儿押回提刑司。李郎中暂关宅中,听候圣意。”
这夜后,风波暂息。
苏赢月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待她洗漱完毕,沈镜夷也从宫中返回。
彻夜劳顿使他神情略显疲惫,眼下也一片淡淡乌青。
苏赢月倒了杯豆蔻熟水递给他。
沈镜夷落座,端着茶盏,未立刻饮用,目光落在氤氲的热气上,声音带着一丝夙夜未眠的沙哑。
“陛下震怒。”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名单所涉官员,皆按实情斥责论罪。”
“李文玉呢?”苏赢月轻声问。
沈镜夷喝了一口熟水,嗓音清润不少,“陛下念他受人蒙蔽,未通敌叛国,且此番也算付出了代价,削去实职,并降两级。”
这个结果,苏赢月也不意外,皇权之下,既要肃清奸佞,也需维持体面。
“你一宿未睡,要不要休息片刻?”她问。
沈镜夷没有回应她,只道:“还有一事。”
他的手指在桌面轻叩两下,目光微凝,语气沉了几分,“军器监少监空缺多时,今日朝会,不知为何,兵部尚书高尹明突然力荐麾下的严昭明郎中接掌此位?”
闻言,苏赢月略一思索,轻声问道:“我听外祖父言,高尚书素来持重,他举荐下属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沈镜夷摇摇头,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疑虑,“说不上何处不妥,只是心中隐隐有种异样。”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疲惫。
见状,苏赢月心中浮出一丝疼惜,轻声道:“既然尚无头绪,便先别想了。”
“你一夜未睡,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去歇息。任何事,都等你养好精神再想。”
“好。”
沈镜夷依言站起,一身疲惫的向他那张窄榻走去。
“等等。”
苏赢月倏然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镜夷脚步顿住,回身看她,眸中带着些许疑惑。
苏赢月微微侧了下脸,耳尖微微发烫,声音低了些许,“你、你去床上睡吧。”她顿了顿,找补似的道:“你身量高,那窄榻睡着不舒服。你又一夜未睡,若是休息不好,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
沈镜夷一时愣在原地未动。
苏赢月快速看他一眼,又移开,欲盖弥彰解释道:“只是我睡好了,且今日高兴,暂借于你。你且去床上,能睡得舒坦些。”
沈镜夷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和那明显不自然的神态,心底的弦,好似被突然轻轻拨动了一下。
见他还站在那不动,苏赢月一着急,也顾不上羞赧,当即上前两步,伸手轻推下他。
“快去呀。”她轻声催促着,“你不累吗?”
被她这么一推,沈镜夷才回过神来,他垂眸看着她莹亮的眼睛,泛红的脸颊,心底蓦地一软。
“好。”他终于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更温润低沉几分。
话落,他便不再犹豫,转身走向那属于他们夫妻,他却从未睡过一次,更为宽敞的床榻。
苏赢月这才悄悄抬起手,用手背冰了冰自己发烫的脸颊,而后一手落下,按在心口,试图平复心底那“怦怦怦”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