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谭九鼎脑中只有追着雷更生的踪迹,对曾信府上还有个熟人根本预想不到。
另一边,徐绮与他告别,从彭城驿出来,直奔南关市集的关帝庙,更是毫不知情。
关帝庙付之一炬,烈风吹起火舌,殃及周遭商铺,已是满目疮痍。
哭声叫声混着焦烟呛雾肆意掠夺人们的五感。
鼻中都是烟灰,心底压着哀郁,她更喘不动气了。
徐绮用手帕绑住口鼻,眯眼垂眉,目及之处都是人间惨剧。
关帝庙烧没了,安家汤药铺也烧没了。
还有些许火苗在负隅顽抗,但衙役兵卒已经陆陆续续开始往外面抬人了——
不管活的死的,都熏得黑漆漆。
徐绮辨认不清到底哪个焦尸才是金两。
但邱启名的消息不会出错:金两做为柜头伙计留在铺子里盘点,起火时没逃出来,店里又没有地窖可以避难……必死无疑。
“三小姐!”
年轻千户官从狼藉和混沌中敏锐捕捉到她的身影,三步并两赶到身边。
他抬起赤缎袄的袖子试图替她挡住烟气。“这里实在危险,请三小姐速速移步安全地方。”
“哪里还有安全地方?”
徐绮扫视着四周,不由地吐了句。
她并不想冲邱启名发泄,对方也是为了她着想,可眼下脑子实在混乱烦闷,吐出口的语气自然不会好听。
她意识到自己迁怒了无辜人,敛了敛神色,垂眼又抬起,重新柔声道:“可有什么异常?”
她说完,又觉得自己这句表达的不对,毕竟现在目及之处,处处都是“异常”。
然而邱启名听懂了她的意思,余光瞟了眼旁边,提防着小声道:“三小姐借一步说话。”
他扫过的视线中,有指挥衙役救火救人到嗓子沙哑的知州苗纪,也有弯腰俯身勉强屈膝救治伤员的南鹤先生。
将徐绮带到人群之后的角落,邱启名才缓缓从怀中摸出个物什,用袖子挡着,给她看。
“这是什么?”
徐绮勉强辨认了一下,似乎是个被烧坏了的药葫芦。接过来,拔下熏黑的塞子往里嗅了嗅,才确认,的确是个装药丸的葫芦。
“手下人在关帝庙废墟里找到个道士,这是他随身带的东西。”
“道士?”
徐绮嗅到了猫腻的气息。
“他身旁还有个烧破的幌子,上面写了‘神仙’二字……”
“啊!”徐绮凤眼一瞪,“神仙不渡吗?”
这要是真的,她就不得不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了!
久久追寻的神秘卖药人,竟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而且已经死了!
邱启名摇了摇头,意外地没有武断,实事求是说:“幌子上是还有两个字,但看不清楚了。下官只是觉得过于巧合,才把葫芦收了起来。”
“三小姐学富五车,精通药理,或许能辨认出这葫芦里的药究竟是不是我们正在要的‘神仙方’?”
邱启名似乎高看了她。
她的确读过许多书,也记住了许多书,但这不代表她闻一闻尝一尝看一看就能辨认药丸是如何制成的。
那怕得是华佗在世、药王重生。
不过……用此物当诱饵,或许会有奇效。
她与谭九鼎说服苗纪,才伪造了一桩“撷芳渡地下密室搜出神秘毒药”的谣言,现在就有更合适的饵食送上了门来。
徐绮眼中划过狡黠,吩咐邱启名小心将此事散播出去。
而后她自己系上药葫芦,径自朝救死扶伤的南鹤先生走去了。
南鹤先生苦于双膝痹病,正以十分吃力难受的姿势救治伤员,烟气火光之于他而言,更衬得他像个救苦救难的圣人。
瑞生在旁边扶着他,也已经汗湿了后背,却丝毫不敢泄露疲惫。
“先生!”
徐绮接过瑞生的手,扶起南鹤。
长者用袖子拭了拭额头细汗,看向她的眼神还是欣慰的。
“你来啦。”
“先生歇歇,剩下的我来吧,您在旁边指点师孙即可。”
如果只是外伤包扎,她还是很熟练的。
南鹤点了点头,没逞强。他的膝盖确实已经支撑不住了。
不过下一秒,他的眼睛就落在了徐绮腰间挂着的药葫芦。
那葫芦一看就是从火场里扒出来的。
“这是?”
徐绮故作错愕。“哦,这个,是刚刚在一个亡故道士身上捡来的,我闻着应该是安神药,还能用,就借了来。”
“安神药?”
“嗯,要不先生帮师孙再判断一下?要是搞错了,那可真的坏了大事。”
说着,她就把药葫芦递了过来。
瑞生不疑有他,先接手,闻了闻,眉梢舒展:“家爷爷,好像真的是安神药,咱们出来得匆忙,定心安神的药都用完了,这个应该能派上用场。”
南鹤也闻了闻,但眉头却没有舒展。
他谨慎地倒出一颗来,碾碎在掌心,认真辨认并尝了尝,最后吐掉药碎。
摇头。“这或许是安神药,但早已被火烤透了,药性不说全无,恐也丢了大半,还是不要草率使用,丢了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自然严谨,与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区别。
徐绮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先生没有说谎。他虽然被牵连其中,时不时惹上些不清不楚的麻烦。但她始终是愿意相信南鹤先生的。
“是师孙思虑不周了,我这就去丢掉。”
她把药葫芦拿了回来,却听见南鹤问:“你刚刚说的那个游方道士,人在何处?”
徐绮一顿,抬头看向长者,对方已经在巡睃视线,试图从临时安置街上的尸体中找到她口中的人。
“……他是从关帝庙里被拖出来的。”
“长什么样子?”
“先生难道……认识他?”
南鹤先生意识到了什么,回望了她,苦笑摇头。“当然不是,只是同为行医治病之人,觉得他游历至此,孤苦离世,实在可怜,想要安葬了他。”
“原来如此,先生菩萨心肠。”
“唉,不过是寒后添衣,何足挂齿。”
徐绮牵了牵嘴角,表示理解,朝方才邱启名给她点的方向指了指。
瑞生就得了南鹤先生的命令去认尸收殓了。
徐绮则蹲下身,跟着长者的指示,接手了救治伤员的工作。
只不过背过的脸上,早已没了任何轻松,冷得如入夜的漕河水——
她从未对南鹤说过,那是个“游方”道士。
南鹤怎么能从一个熏黑的药葫芦就认定对方不是徐州城的人?
除非,他认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