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启动,里屋的熊怀民已听见外间动静。
片刻后,门房进来回话,说起门外两人从早等到晚的事。
熊怀民正在研究那副对联的上阙,“他们走了?”
门房答:“小人亲眼看着他们走的。不过那位瞧着像是位风雅人,还有车马来接,应该是正经人家。他说…是在诗会上得了句上联,跑遍青州半年,没人能对出下联,特来请教先生。”
“青州竟无人能对?”熊怀民捻着颔下长须,视线落在那五个字上,“妙啊……真是妙啊!”
越看越妙。
熊怀民盯着纸上那五个落笔字,久久未动。满堂寂静里,只有他指腹摩挲纸面的轻响,直到那声带着颤音的赞叹终于破喉而出,尾音里还裹着难掩的激动。
“你看——”他抬手指向那“烟锁池塘柳”五字,目光亮得惊人,“烟笼池柳,本是寻常景致,可一个‘锁’字,便让这烟有了形、有了力。”
话音稍顿,他又俯身凑近,指尖点过每个字的偏旁:“更绝的是此处——烟带火意,锁含金旁,池有水形,塘存土意,柳属木性。金木水火土五行,竟全藏在这五字之中!偏又不见半分刻意堆砌,反倒与景致融成一体,这般浑然天成的巧思,真是……真是闻所未闻!”
他重新落座时,指尖仍在纸上轻轻点着,眼中惊叹未减:“只这五个字的上阕,怕是要难住天下多少文人墨客了……”
话音未落,熊怀民忽然起身,袍袖带起一阵风:“题字之人呢?可留下地址?”
“说了个‘尺素楼’。”门房知道自家老爷心思,“大人,他们也没有对出这下联。”
这……
熊怀民很是遗憾。
“看来…还是得去尺素楼一遭。”
另一边,徐青玉与小刀、车夫将周贤送回周府后,三人才冒雨返回尺素楼。
斜风细雨打湿徐青玉的裙角,她与小刀共撑一把伞,拾级登上三楼。
推门前,徐青玉下意识朝门缝瞥了一眼——她临走时夹在那里的一根头发丝,不见了。
推门而入,她先点上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屋内陈设与白日无异。
可徐青玉指尖划过桌沿、掠过书架,唇角渐渐漾开笑容——
鱼儿咬狗了。
这屋子分明进过人,只是对方心细,竟将所有东西都放回了原位。
若非她早有防备,此刻怕是还蒙在鼓里。
不枉费她临走之前刻意闹出动静,让人知道她要外出。
次日一早,过了开市时辰,尺素楼的大门仍紧闭着。后院里,几十号人站成几列,最前排摆着两张座椅,周贤已坐在其中一张。
待徐青玉从三楼姗姗而来,周贤立刻朝她招手:“青玉,来这边坐。”
当着所有人的面,周贤这般抬举徐青玉,让董裕安与几位账房、匠心头暗惊。
底下伙计们也忍不住偷瞄这位年轻女子——
周贤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尺素楼里,徐青玉与他平起平坐。
说是暂代大掌事,可明眼人瞧着,徐青玉明明比卢柳那正牌大掌事还要体面——
一片死寂中,众人暗自揣测:徐青玉如此权重,待卢掌事回来,还能有她的立足之地吗?
周贤得了小刀通报,早知昨夜变故,此刻看着满堂人,扭头对徐青玉道:“开始吧。”
徐青玉起身,眼睛含笑扫过前排几张脸:“昨儿大雨,有人潜入二楼,偷走了东家的印章。”
话音刚落,董裕安已沉下脸:“青玉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怀疑我们这些在尺素楼干了几十年的老伙计偷东西?”
“董掌事稍安。”徐青玉款款行礼,语气平静,“正因为东家信得过诸位,才想先替大家洗清嫌疑。”
“嫌疑?”另有人冷笑,“要说嫌疑,怕是没人比姑娘你更大吧?你来的时日尚短,却掌着二楼钥匙,东家对你更是无话不谈——”
“怕不是想趁卢掌事不在,杀鸡儆猴、排除异己吧?”
附和声此起彼伏,徐青玉一眼扫过,正是董裕安与卢柳的心腹。
徐青玉突然开始点名,“陶罐、李二牛、郑小双、杨德康……巧了,正好都是卢掌事和董掌事的人……”
点的正是刚才说话反对她的人。
“东家……”徐青玉忽然笑了,扭头问周贤,“咱们尺素楼,到底是姓周,还是姓卢,又或姓董?”
一句话噎得董裕安脸色骤变,那几人也愣在原地,再不敢多言。
周贤拍了拍桌子:“吵什么?让青玉把话说完!”
楼内重归安静。
徐青玉背着手,踱着步子,姿态很像……糟老头子。
“那贼偷印章时,没防备盒子里藏了捕鼠夹——夹上还沾着血,想来是受了伤。”
众人闻言,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手,又偷瞄旁人的手掌。
“所以,”徐青玉道,“还请诸位伸出手,让我们的人检查一番。”
她坐下后,指了指曲善与小刀,“你们二人去看看,谁手上有伤口,谁就是偷印章的人。”
小刀蹦着应了,曲善却脸色一沉——
这“我们的人”几个字,分明是将他划到了徐青玉那边。
这明摆着是挑拨离间!
可周贤在旁,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出队伍,挨个检查众人的手掌。
轮到崔匠头时,曲善目光一凝——对方手背上,竟沾着几点红棕色的染料。
曲善的瞳孔无声颤动,只迟疑了片刻,便迅速将崔匠头的手裹住按住,随后迅速别开视线检查下一个。
很快,尺素楼几十号人的检查便结束了。
小刀跑回来,凑到徐青玉和周贤耳边低语了几句。
徐青玉听罢,朗声笑道:“看来是我猜错了,这偷印章的贼竟不在咱们楼里。行了,乌龙一场,大家都散了吧,时辰到了,该打开大门营业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陶罐,我有事找你;东家,也请您随我到三楼来一趟。”
众人闻言,心里免不了埋怨——
徐青玉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趁卢掌事不在使劲折腾呢。
可不是得抓紧烧?
等卢柳那正主回来,她怕是想烧也没地方烧了。
周贤正要起身,却听徐青玉又笑着添了一句:“崔师傅,我还有些关于染料的问题想请教您,也劳烦您一起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