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芮在雨中一路狂奔，鞋底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街灯昏黄，水汽弥漫，城市的边缘像一团模糊的梦。
他跑了整整一个小时，浑身的力气几乎被掏空，胸口发紧，呼吸越来越沉重。冷雨打在他脸上、脖子上，顺着衣领往下灌。他终于停下脚步，身体微微发抖。
风吹得他直打哆嗦，一阵晕眩袭来——他知道，自己发烧了。雨水混着汗从他额头滑落，眼前的街景开始晃动。
“我能去哪里？”他喃喃地问自己。
他想到医院，脑子里立刻闪过一幅画面——那是他童年最不愿触及的记忆。白炽灯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几个医生围在他身边，冰冷的手术灯照着他暴露的身体。那时他们在讨论，在争论，
“到底应该写男还是女？”
“这个发育情况太特殊了……”
“要不要重新做鉴定？”
那一刻，他只记得自己的手在颤抖，心跳得厉害，脸烧得发烫。那种被审视、被讨论的感觉，如同赤裸裸地被剥去了尊严。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羞耻”这两个字。
从那之后，医院就成了他的噩梦。无论是看病、体检，还是任何与身体有关的检查，他都尽量逃避。哪怕病得厉害，他也宁愿一个人扛。
他抬头望着夜色，雨水模糊了视线。
他想过要去乔伊那里，但转念一想，不行——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只见一个浑身湿透、神情恍惚的年轻人。
“去哪？”司机问。
李芮犹豫了几秒，声音沙哑：“回家。”
他靠在车窗边，闭上眼，车子穿过雨幕。外面的世界被风刮得支离破碎，灯光在雨中拖出一条条长长的尾巴。
到家时，已经是午夜。李芮摸索着开门，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他有些发冷，也有些空。
屋里一片安静。只有熟悉的摆设，熟悉的气味，还有那种让他又厌又依赖的“安全感”。
他明白——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暂时放松，不用被任何人注视，不用担心露出“秘密”。
他换下湿衣服，靠在床边，摸着胸口的温度，低声自嘲地笑了一下。
“我又回来了……继续装吧。”
他盖上被子，蜷缩着身体。窗外的雨还在下，屋内却更安静了。
他闭上眼，发烧的头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有时候，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伪装。
第二天，雨停了。
屋外的空气湿冷，天灰得像被擦过的铅粉。李芮从昏睡中醒来，头重脚轻，喉咙像被火烧一样。他的身体滚烫，浑身发酸，额头冒着细汗。
昨夜的奔跑与雨水早已让他感冒发烧，但那种身体的不适，远不及心里的空洞。
他茫然地盯着天花板，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斜斜地打在他脸上。他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是还在梦里，还是回到了那个永远逃不开的现实。
桌上放着父亲昨晚特意叮嘱管家放好的药。连药盒的摆放都规整得像一场仪式——提醒他，这个家的一切都在被掌控。
他靠坐在床头，缓缓喝下一口温水，苦涩的药味在舌尖化开。他的脑子昏昏沉沉，但心里却无比清醒：
自己又回到笼子里了。
傍晚，李东阳推开房门的时候，李芮正裹着毛毯，坐在沙发上发呆。
电视没开，窗帘半掩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息。
“还发烧吗？”李东阳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权威的关切。
李芮点了点头，没有看他。
李东阳叹了口气，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你昨晚真是胡闹。大半夜跑出去，淋雨，还发烧。你这是拿身体跟我赌气吗？”
李芮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说：“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透气？”李东阳的语气里夹着一丝冷笑，“透气到让自己病倒？你知道这事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一位大学校长的儿子，半夜在街上哭喊着‘要正常生活’——这像什么话？”
李芮抿着嘴，指尖在膝盖上轻轻颤抖。他听惯了父亲这种语气——责备、威胁、再加一点假装的温情。
李东阳缓了缓神，换上那副“慈父”的面孔：“孩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理解你。可这世道，不是靠任性就能改变的。你有缺陷，这不是你的错，但我们要学会怎么活得体面。”
他顿了顿，目光深沉地看着李芮：“你不是一直和那个乔伊走得近吗？那个女孩聪明、有背景，也有口碑。你要是能和她确定关系，对你、对我们家，都是一件好事。”
李芮抬头，眼神有些警惕：“你什么意思？”
李东阳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和，却像刀锋一样冷：“我的意思是——你该让别人相信，你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让他们看到你有情感、有伴侣、有未来。乔伊——她正合适。”
李芮愣住了，半晌没说话。那句话像一道钉子，狠狠敲在他脑子里。
“爸，你还要我……利用她？”
“别用那么难听的词。”李东阳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语气柔和得近乎温柔，“这只是互惠。你给她名分，她给你掩护。对外我们就宣布，你们恋爱了。等时机成熟，再结婚。这样，你的事就永远不会被提起。”
“绑架她的未来，你觉得这是对的吗？”李芮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东阳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只是淡淡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公平。你要活下去，就得懂得取舍。乔伊是聪明人，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问。她跟着你，也不会吃亏。”
他靠近李芮，声音低了下来：“孩子，你得明白——不管你怎么想，人只看表象。没人会在乎你的真实。我们不能让人知道你的秘密，否则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李芮垂下头，手指死死掐着掌心。血液在皮肤下涌动，他的呼吸微微急促。那种被逼迫的感觉再次袭来——从小到大，他的每一个“选择”，都不过是被迫的服从。
他想反驳，想喊出“不”，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爸……”他终于开口，声音发抖，“如果我拒绝呢？”
李东阳的脸瞬间冷了下来，笑意消失不见：“那就别怪我。你别忘了，所有的医疗记录、身份鉴定、户籍文件都在谁手里。如果有一天它们被‘不小心’泄露出去——你还能活得下去吗？”
那句话像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浇灭了李芮心底最后的一丝火。
他沉默了很久。
雨后的空气透着湿冷，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钟表的滴答声。
“好吧。”
李芮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答应你。”
李东阳脸上重新浮起满意的笑容，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这才是乖孩子。相信我，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他说完，起身离开。
房间的门缓缓关上，李芮的世界再次陷入寂静。
他坐在那里，额头还在发烫，心却比身体更冷。他望向窗外的灰天，唇角抽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在自嘲。
“原来，我连反抗都需要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