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凉,那苏裹上了皮袍。
在他对面,坐着护卫装扮的图兰逐。
图兰逐一开始装扮成驭马的马奴进入城中,来到互市监后,再趁一切尚未安顿妥当时那点短暂混乱,找机会与护卫换了衣裳。
他甚至都不是作为随行亲卫一直跟着那苏,今天那苏去外头观演武参宴,他就在院子里待着,因此其他胡使都不知道他来了。
齿尖如刀锯般碾着干硬的肉干,图兰逐蔑然轻嗤,“雍人都是些蠢货,到头来还是得靠咱们自己才行。”
幸好阿干做了两手准备,先前借商队之便在互市监内藏了小爆筒。
那些爆筒只有巴掌长,四指粗,但里面放的都是漠北高价买来的精火药,爆炸起来威力不弱于雷火弹。
四支小爆筒已经全部找到,并顺利交于甘愿为大业献身的黑水部勇士,等明日在献礼上燃爆,炸死徐镇山不在话下,再搭上几个胡使,便可造成他想要的局面。
至于使团的其他人,是死是伤就看他们自己的运气了。
那苏点头附和,眼底却透着些许顾虑。
“怎么?”图兰逐看向他,粗眉横呈,“有话就说。”
那苏犹豫着开口,“首领,明天献礼……要不你还是别去了。”
“为什么?”图兰逐直截了当的问。
他冒险进城,不就是为了明天吗?
待到献礼仪典,一声轰鸣震天,徐镇山与几个胡部使臣殒命当场,届时他再于乱局中现身,救出其余受伤胡使,趁乱率众北归。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作为亲历者,指证这一切都是雍国精心布下的杀局,再将徐镇山的死推给雍国内斗。
借此血仇,定能联结诸部,同指雍国,共举复仇大旗。
那苏低着头,将手里的肉干撕成小条,“爆筒威力太大,我怕误伤你。”
图兰逐抬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两下,“就因为这样,我才更要去。”
按照原计划,这最后一步应由雍人来完成,他也就不用去献礼仪典,只需出事后再赶过去救人即可。
可现在雍人事败,引爆者换成了胡人,他又不能把所有胡使全部炸死,难保不会被人怀疑是黑水部从中作梗。
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他去了献礼,就能很大程度减轻这一嫌疑,也更有说服力。
“……算了,不说了。”那苏闭上嘴,忿忿的嚼起肉干来。
图兰逐把话点破,“你还是信不过阿干?”
那苏被他说中,不说话表示默认。
为了当上乌桓部的首领,哈图努把乌延家给杀绝了,连自己的妻子都没放过。
当上首领后,马上暴露野心,征伐各部;派人潜入雍国打探消息,收买官员;同时穿越死亡沙漠,与漠北人建立联系,购置雷火。
这些事情,随便拎出来一件都需要极大的魄力,而他一个人就做了所有的事。
虽说最后失败了,还搭进去整个乌桓部,可他始终觉得哈图努不可能真心实意的替图兰逐谋划。
狼就是狼,不会因为一时折了爪牙,就变成俯首替别人效力的狗。
图兰逐看着助自己登上首领之位的那苏。
他刚满四十,只是常年受风沙磋磨,面容看起来像已过半百。
皱纹纵横的脸上,一双眼睛在皱褶深处沉着,如同被风沙磨亮的石头。
图兰逐浅浅呼气,压下心底的那一丝烦躁,“那苏,我同你说过的,用人不疑。”
两人曾并肩趟过尸山血海,在绝境里攥着断刀杀出一条生路,这份情谊让他坚信,任何时候,那苏都是真心实意的为他好。
所以,他并不是没有认真考虑过那苏的话,只不过考虑到最后,他还是选择相信哈图努。
姮姬曾说过,哈图努之所以杀掉妻子明姬,是因为明姬经常欺负她,阿干是在替她出气。
哈图努在妻子和妹妹之间选择了后者,由此落下恶名,但在图兰逐眼里,这是珍贵的兄妹情谊。
再说了,就算哈图努真的野心不灭,那又能怎么样呢?
乌桓部几乎覆灭,他手底下总共就那么一百来人,若不是黑水城收留,他连活命都很难,更别说为族民报仇。
所以,不是哈图努愿不愿意臣服,而是他只有臣服,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路可走。
那苏无法反驳。
这也是为什么他并不信任哈图努,却还是按照谋划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主要原因。
“我知道了,那明天咱们这样……”
两人凑到一处,商议明天献礼的细节。
窗外风沙不息,将这座城里所有的低语悉数掩盖。
驿馆内,陆奎撬开装雷火弹的木盒子,丝毫不在意被抖了一身的泥沙,希望的光芒自眼中窜起,几乎要压过桌案上明亮的烛光。
落花虽去,流水依旧……这是要他计划照旧的意思啊。
这太子还真是不简单,居然连厉城互市监丞都是他的人。
看到雷火弹,冯江瞳孔震颤,愣了一下,连忙将桌上的烛台拿远一些。
“将军,这……”
胡进让他转交一颗雷火弹给将军做什么?
陆奎飞快瞄他一眼,轻咳两声收敛喜色,将盒子放去床上藏好,再折回来,手臂搭在冯江肩头,半揽半推的把人带到桌前按着坐下。
“大江啊,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了。”
陆奎按着他的肩膀,身体微微倾近,压低的声音里混着推心置腹的热气。
“你还记得上回我同你说过,动身北上之前,陛下曾深夜召我入宫……”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的看进冯江眼里,除了沉甸甸的郑重,还有几分不便言明的晦暗深意。
雷火弹有了,还得有人来点呢。
这个重任,自然是非冯江莫属。
冯江在陆奎房里待了近两个时辰才离开。
风停了,黎明前的夜却黑得吓人,一如他从陆奎口中得知的‘真相’。
原来徐镇山在北地拥兵自重,勾结胡部,生了异心,而陛下早有察觉,所以才会派使团北上,名为接收献礼,实际上另有重任托付将军。
冯江按着怀里的雷火弹,呼吸沉重发紧。
沉沉夜色中,他可以不加掩饰的直面自己的恐惧,而恐惧背后,亦是他为国除奸为君分忧的决心。
千里之外,昭王府内。
初夏的夜尚且凉爽,风入窗扉,轻轻探入鸦青印暗花的床帐。
轩辕璟毫无征兆的自睡梦中醒来,扬声唤人掌灯。
烛火渐次亮起,他行至窗前,眺望天边疏星几点,在墨色中浮沉着微光。
静立凝望许久,唇角无声扬起。
明日便是献礼仪典,他的阿吟办完差事,就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