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商的车队在西边城镇刚落脚,就支起了临时摊位。
王掌柜指挥伙计把带来的绸缎、茶叶往货架上摆,又让人在街口支起铁锅,煮起了从山西带来的小米粥。
“路过的父老乡亲来看看嘞!山西的上等绸缎,比本地布庄便宜两成!”伙计扯着嗓子吆喝,王掌柜则捧着碗粥,给路边晒太阳的老人递过去,“大爷,尝尝咱山西的小米,熬得糯着呢。”
起初百姓只是远远看着,有个穿补丁衣裳的妇人犹豫着走近,摸了摸绸缎:“这料子真能便宜两成?”
王掌柜点头:“咱晋商做买卖讲究实在,您要是诚心要,再让半成利。”
妇人咬咬牙买了半匹,揣在怀里喜滋滋地走了,没过多久,就领着街坊四邻涌了过来。
可没几日就出了岔子。
带来的绸缎多是深色厚料,西边刚过初夏,百姓更爱轻薄的布料,眼看货走不动,王掌柜急得嘴上起泡。
更麻烦的是,随行的伙计水土不服,两个闹了痢疾,药箱里的药材又不够。
“要不把厚绸缎剪了做被套?”有伙计提议。
王掌柜蹲在街边看着来往行人穿的单衣,忽然拍了下大腿:“改!把厚料裁成小块,拼成长方形的坐垫,城里人不是爱坐在茶馆听书吗?这料子耐磨!”
伙计们连夜赶工,把滞销的绸缎剪成大小一致的布块,缝上棉絮,竟做成了个个厚实的坐垫。
王掌柜又让人去茶馆搭话,以低价批量卖给茶馆老板,倒真清了大半库存。
至于生病的伙计,他托本地药铺抓了药,又请了个会推拿的老人来瞧,总算稳住了病情。
只是这一趟折腾下来,除去成本,竟只赚了个吆喝。
王掌柜望着剩下的半车货,叹道:“西边的路,比咱想的难走啊。”
夜里清点账目时,账房先生捏着算盘叹气:“王掌柜,要不还是回山西吧?这儿的气候、喜好都跟咱那边不一样。”
王掌柜望着窗外陌生的街景,摇了摇头:“再试试。明儿去乡下看看,说不定农户需要咱的农具呢?”
月光洒在临时搭起的帐篷上,晋商的伙计们蜷缩在角落里打盹,只有王掌柜还在灯下翻看带来的货单,笔尖在纸上划着,盘算着明天该往哪个村子去。
关外的风比往年更烈,鞑靼的帐篷被吹得呜呜作响。
头领巴图手里捏着最后一小撮茶叶,用滚烫的马奶冲开,却只够抿两口——这是上个月从晋商手里换来的,如今连这点存货都快见底了。
“他娘的晋商!”巴图把茶碗往地上一摔,陶碗在毡毯上滚了几圈,碎成两半,“说好的每月送一次货,这都快俩月没动静了!盐罐子空了三天,孩子们天天哭着要咸奶茶,再这么下去,部落里得乱!”
旁边的长老咳嗽着劝:“头领,再等等吧……听说关内查得紧,晋商怕是过不来。要不……派人去跟明国的边军谈谈?用皮毛换点盐铁?”
“谈个屁!”巴图瞪着眼,“那些边军黑得很,十张上好的狐皮才换一斤盐,还掺着沙子!哪像晋商,虽说要价高,可东西实在,茶叶够劲,盐也干净。”
正说着,一个牧民掀帘进来,冻得脸通红:“头领,东边的小部落闹起来了,说咱们藏着茶叶不给,要过来抢呢!”
巴图猛地站起来,腰间的弯刀“噌”地出鞘:“反了他们!”可手刚握住刀柄,又无力地垂下——部落里一半的人都因为缺盐没力气,真打起来根本占不到便宜。
他烦躁地在帐篷里转圈,想起去年晋商送来的茶叶和盐铁,那时孩子们喝着咸奶茶笑出声,女人们用换来的铁针缝补衣裳,多踏实。
如今倒好,茶没了,盐快没了,连打铁的铁料都断了,牧民的马掌磨坏了都没法修,出去打猎都得小心翼翼。
“去,再派两个人往关内探探,”巴图咬着牙道,“告诉晋商,只要他们能把货送过来,价钱再涨两成!不,三成!”
风从帐篷缝隙灌进来,带着雪粒子打在脸上。
巴图望着关内的方向,心里骂了无数遍晋商,却又忍不住盼着,那些熟悉的商队身影,能早点出现在雪原尽头。
互市的幡旗虽在边关重新竖起,可往来的商队稀稀拉拉,远不如从前热闹。
鞑靼的商队赶着牛羊到了关口,却被守关的明军拦住,验过文书才放行——清单上列的多是皮毛、马匹,想换的盐铁茶叶却被圈了红圈,旁边批注着“限量”二字。
“官爷,通融通融,多换十斤盐吧?部落里孩子多,实在不够吃。”鞑靼的头领陪着笑,往明军手里塞了块玉佩。
明军掂了掂玉佩,却摇头:“不是某家不通情理,上面有令,盐铁属军资,每月就这么些份额,多一两都不敢放。”
他指了指旁边的告示,“瞧见没?茶叶只能换粗茶,细茶不许出塞,铁器更是得登记在册,少一根钉子都要追责。”
鞑靼商队的伙计蹲在地上数换来的东西:二十斤粗盐,掺着不少沙土;两包粗茶,梗多叶少;三把铁斧,刃口还卷着。头领看着这些,眉头拧成个疙瘩——这点东西,够部落塞牙缝的都不够。
另一边,大明的商队也犯愁。
运来的绸缎、瓷器很快换光了,可鞑靼那边最想要的盐铁茶叶却带不动,空着半车回去,利润薄得可怜。
“这互市开了跟没开似的,”商队掌柜叹气,“管制得这么严,生意难做啊。”
风刮过关口的幡旗,猎猎作响。
两边的人隔着栅栏相望,眼里都带着无奈——和平虽至,可那道无形的枷锁,依旧锁着往来的物资,也锁着彼此心里的期盼。
夜色像泼开的墨,把晋商的密院染得伸手不见五指。
鞑靼来的汉子裹着件破旧的羊皮袄,帽檐压得极低,进门时带进来的寒气让烛火颤了颤。
“王掌柜,”汉子的声音粗哑,带着关外的风沙气,“上次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盐、铁、茶叶,要多少有多少,价钱给你加两成。”
王掌柜手指在算盘上停住,指节泛白。账房里堆着的账本摊开着,最近的进项红笔标了长长一串,全是亏空。
他盯着烛火里跳动的火苗,喉结滚了滚:“两成太少,关外的路有多险你知道,官府查得又紧,少了三成,这买卖做不了。”
汉子愣了下,咬咬牙:“三成就三成!但得快,部落里快撑不住了,下个月月圆前,必须送到黑风口。”
“黑风口?”王掌柜眉头一挑,“那地方去年埋了三个走私的,你当我傻?”
“我给你画条新道,绕开巡逻队的卡点,”汉子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羊皮地图,拍在桌上,“顺着这条河走,夜里划船过去,天亮前就能到。”
王掌柜盯着地图看了半晌,指甲在“黑风口”三个字上狠狠掐了下。
窗外传来巡夜人的梆子声,他猛地合上账本:“干了!但我要先拿一半定金,银货两清,出了事各认倒霉。”
汉子从怀里摸出个沉甸甸的布包,往桌上一摔,银锭子滚出来,在烛光下闪着冷光。“定金在这,别耍花样。”
王掌柜瞥了眼银子,喉结又滚了滚,挥手叫人:“去备车,挑最壮的伙计,把后院那几车‘杂货’搬出来——记住,灯笼都罩上黑布,天亮前必须出城门。”
伙计们蹑手蹑脚地忙活起来,麻袋里的铁器相撞发出闷响,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院子里荡开。
王掌柜看着那袋银子,又看了眼账本上的亏空,狠狠吸了口烟,烟锅里的火星亮得吓人——这趟险,他不得不冒。
夜黑风高,马车碾过石子路的声响被刻意压低。
晋商的伙计们屏着呼吸,将藏在“杂货”下的盐铁小心护住,顺着汉子给的河道悄无声息地划行。
水面泛着冷光,只有船头微弱的夜灯照着前路。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马车终于抵达约定地点。
交接的汉子清点完货物,将另一半银子甩给王掌柜,咧嘴笑了:“痛快!王掌柜果然有手段。”
王掌柜接过银子,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直到看着对方的队伍消失在关外,才长舒一口气,额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下。“走,原路返回,动作快点!”
回程的马车载着空麻袋,颠簸在晨光里。
伙计们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有人忍不住嘀咕:“没想到这么顺,一点岔子没出。”
王掌柜瞪了他一眼:“少废话,没到地头就不算完。”
话虽硬,心里却像卸下块巨石——这趟成了,账上的亏空能填一半,至少能喘口气了。
马车刚进城门,他便叫人去打了壶热茶,捧着杯子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茶水上,泛着细碎的光,王掌柜抿了口茶,喉结滚动,第一次觉得这茶水竟如此甘甜。
王掌柜的头趟走私成了,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在晋商圈子里传开。
起初还有人犯怵,怕撞在官府的刀口上,可看着王掌柜悄悄添了新铺面,账房里的银子堆得冒尖,终究按捺不住。
李掌柜找了个雨夜,让伙计把铁器裹在布匹里,借着送“嫁妆”的名头混出了城;张东家更活络,买通了守关的老兵,每回过关都往对方手里塞个沉甸甸的荷包,车辙里藏着的盐巴便混过了盘查。
这些事做得极为隐秘,白日里大家照旧在茶馆里喝茶谈生意,袖口下却藏着写满暗号的纸条;夜里则换上短打,跟着马车在山道上疾行,灯笼都用黑布罩着,只漏出一线微光。
倒也不是没出过虚惊。
有回赵掌柜的车队撞见巡夜的兵丁,吓得他差点滚下车,幸好伙计机灵,说车上拉的是给山神庙重塑金身的木料,兵丁懒得细查,挥挥手放了行。
回府后,赵掌柜瘫在椅子上,冷汗浸透了中衣,可过了几日,摸着新赚的银子,又忍不住盘算下一趟的路子。
关外的需求越来越大,晋商们的胆子也越发壮了。
他们甚至凑在一起商议,轮流打通关节,谁的门路硬,谁就多担些风险,赚来的银子按股均分。
夜里的山道上,马车轱辘声此起彼伏,像一群偷食的夜鼠,在月光下穿梭不停。
官府并非毫无察觉,只是边关事多,一时顾不上细查这些“小动作”;再者,有些官老爷的私库里,也悄悄摆上了从关外换来的稀罕物——那是晋商们“孝敬”的,用盐铁换来的皮毛和玉石,光滑温润,让人爱不释手。
于是这偷摸的生意竟安稳做了小半年,没人捅破那层窗户纸。
晋商们揣着越来越鼓的钱袋,夜里做梦都能笑醒,只盼着这日子能久些,再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