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穆棱那天,是一个灰白的清晨。天刚亮,雾气在山间徘徊,远处的铁轨蜿蜒向东。客运车驶出县城不久,道路就开始贴着山势转弯。窗外的风景逐渐变得辽阔,山的脊线一层层叠着,像厚重的波浪。
司机是个本地人,五十来岁,戴着一顶旧军帽。他看我一路拿着笔记本在记东西,笑着问:“写生意的?还是写风景的?”
我说:“写人写地的。”
他点点头,咧嘴笑:“那你得好好写写东宁。咱这儿小地方,可干净,也有味。”
车一路向东,越靠近东宁,路两旁的俄式建筑就多起来。红顶的小屋,绿色的尖塔,还有偶尔出现的俄文招牌,都让这座城市显得别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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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宁是牡丹江市下辖的边境县城,与俄罗斯接壤,距绥芬河不过几十公里。这里有座古老的口岸,自清末起就是商旅往来的通道。车一进城,就能看到那巨大的“东宁口岸”拱门。晨光透过拱门,照在两侧的边贸街上,玻璃橱窗里反出柔光。
我下车的时候,街上已经有不少人。摊贩正摆开桌子,卖面包、红肠、列巴,还有俄式蜂蜜酒。空气里弥漫着烘烤的香气和淡淡的烟草味。
我在街口的咖啡屋门前停下。那是一家小店,招牌上写着“安娜家咖啡”,字体是俄文和中文并排。推门进去,屋内播放着老歌,女声柔和。
老板娘果然叫安娜,父亲是俄侨,母亲是东宁本地人。她有浅棕色的头发,说话带点轻微的口音。她给我端来一杯黑咖啡,笑着问:“第一次来东宁?”
我点头。
“这地方不大,但人挺杂。你往边境那边走走,会看到很多俄罗斯商人,还有我们自己的老边民。”
她坐在我对面,随手擦拭着杯子,语气带着自豪:“以前这里更热闹,口岸货一车车进出,晚上还能听到俄国歌。我们小孩都能学会几句俄语。”
我问她现在呢?
她笑笑,说:“人少了点,但味道还在。我们这儿啊,不光是边境,更是两种生活的交汇。”
我看着窗外的街景——骑摩托的、推货车的、穿制服的、戴头巾的——每个人都匆忙,却不失秩序。这城的节奏不快不慢,像是被时间磨得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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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我去了东宁古城遗址。那是一片开阔的土地,位于市区南边十几公里外。导览牌上写着:东宁古城始建于金代,是当年的边防重地。如今只剩下断墙残垣和一片辽阔的草地。
风吹过,草叶摇曳,远处有几匹马在吃草。一个老看守坐在小屋门口,戴着棉帽,抽着旱烟。我走过去,他抬头看看我,微微一笑。
“看城来的?”
“嗯,听说这儿历史挺久。”
他点点头:“这地儿古着呢。金兀术都在这儿扎过营。那时候人多,马多,山那头全是兵寨。你往那边看——”他指着一条浅浅的沟壑,“那是旧护城河。你想啊,八百多年前这儿人声鼎沸,现在只剩风声了。”
我站在那里,看那条古河沟延伸向远方,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宁静。历史在这里没有被抹去,只是变得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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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回到县城北部的东宁河边。河面宽阔,水流平稳,岸边铺着石块。对岸就是俄罗斯的山影,近得几乎能看清树林的纹理。
几个年轻人在河边钓鱼,钓箱上贴着中俄双语的标签。他们谈笑着,偶尔有人说几句俄语,那语调柔软,像是风里带糖。
河边的老人则静坐着看水,他们说那是习惯。有人每天早上来“看河”,有人傍晚来“听水”。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告诉我:“我们这儿的人,心里都装着这条河。它是边,也是桥。”
我问他以前有没有去过对岸。
他眯着眼笑了笑:“去过啊。那时候放开了,能过去赶集。买点列巴、糖果、伏特加。俄国人也爱咱们的豆油、木耳。后来又管得严了。现在啊,大家就隔着河看看,心里也平静。”
他说完,抬头望着西边的夕阳。那一刻,整条河被金光铺满,像一条缓慢燃烧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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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东宁的夜市亮起。边贸街的摊位挨得很密,卖的东西五花八门——俄式套娃、琥珀吊坠、巧克力、木制餐具、还有印着中俄文字的纪念杯。人群里夹杂着俄语、汉语、方言,混杂成一种独特的音乐。
我在一处摊位前停下,是个中年男人在卖蜂蜜酒。他穿着厚夹克,笑容爽朗:“尝尝?自己酿的。”
我接过小杯,抿了一口,酒香浓郁带甜。
“这酒用咱黑土地的蜂蜜做的,”他自豪地说,“每年秋天蜂蜜一收,我就开始酿。冬天一来,整屋都是香气。喝一口,全身都暖。”
我点头称赞,他笑着又递来一块列巴:“配着吃,味正。”
我咬下一口,面包的酸香混着蜂蜜酒的甜,的确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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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旅馆的路上,街灯照着积雪未化的路面。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长长的,一声接着一声。那是从东宁站驶往哈尔滨的列车。
我站在街角,看着那列车的灯光一点点远去,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踏实感。
我明白,这就是东宁的气质——不喧嚣,不张扬,却真实地存在着。这里的人懂得边界的意义,也懂得生活的安稳。他们在河边生火、在街头叫卖、在冬天酿酒、在春天种地,一年四季都安稳地过着。
我回到房间,打开笔记本,写下:
“东宁是一座安静的边境之城。它没有大声的历史,却有沉稳的呼吸。山在这儿,河在这儿,人也在这儿。语言不同,笑容却一样。东宁的早晨有雾,夜里有灯,而这些光影之间,藏着生活最柔软的部分。”
写完,我靠在窗边,看向远处。那条河在夜色里静静流淌,像一条银色的思绪。
我轻声说:“明天,去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