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大师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不久,回廊尽头便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像是晚风携来了一串清脆的铃音。
杨过回头,只见黄蓉提着一盏玲珑的琉璃灯,正踏着灯火的光晕走来。
她穿着一身雨过天青的软罗裙,未施粉黛,长发仅用一支玉簪松松挽起。
廊下灯火昏黄,映得她眉眼如水,平日里那份逼人的明艳尽数化作了温柔的波光,虽带着几分倦意,那笑意却比往日更柔软,宛如夜昙初绽,清丽难言。
“师娘,”杨过迎上半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你回来了。”
黄蓉含笑点了点头,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流转:“方才见一灯大师离去时神情舒展,可是与你说了什么?”
夜风拂过,灯影摇曳。杨过望着她灯下温柔的脸庞,只觉心头那点滞涩的郁气,在她出现的那一刻便被无声涤荡。
杨过将方才一灯大师传授一阳指精要的事说了。他话说得简淡,但眸中那点未散的亮光,却掩不住初得绝学的振奋。
黄蓉听了,眼底笑意更深:“你这孩子,机缘真是难得。东西南北,五绝几位宗师,你竟都得过指点,这般福缘,江湖中再寻不出第二个了。”
杨过微微一笑,转而问道:“师娘,您那边的事可还顺利?”
黄蓉点头,眉间倦意似乎淡了些:“都安排妥当了。真相已明,算是还你的清了。慈恩由几位稳妥的弟子护送回去,七公他老人家更是亲自去追霍都那伙人了。”
她话音刚落,一阵突兀的“咕噜”声忽然从杨过腹中传来,在这渐沉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黄蓉先是一怔,随即与杨过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这一整日奔波劳碌,黄蓉滴水未进,杨过亦因专注学艺,同样未曾饮食。
“走,”黄蓉眼眸一转,那熟悉的灵动神采又回到眉梢,“我们去瞧瞧客栈里有什么可吃的。”
谁知到了前堂,却见客栈大门半掩,掌柜的正在檐下挂起一盏素绢灯笼。
“两位客官还不知道吧?今晚是咱们这儿一年一度的‘祈月夜’,镇上正办孟兰灯会呢!”
掌柜的见他们出来,热情地解释道,“街上这会儿正热闹,吃的玩的样样有。大家都戴上面具去放灯祈福,连我们这儿的厨子也赶会去啦。二位不妨也去逛逛?”
杨过这才注意到,远处长街流光溢彩,人影绰约,往来行人皆戴着各式面具,有神佛鬼怪,也有飞禽走兽,在灯火明灭间显得神秘而鲜活。
“祈月夜?”黄蓉眼中漾起几分兴味,“这倒是个新鲜的节俗。”
掌柜一边调整灯笼系带,一边娓娓道来:“相传百年前,月神曾降临本镇,赐福百姓。从那以后,每年此夜大家都戴上面具,放天灯、猜灯谜,祈求月神保佑。都说戴上面具呀,月神就认不出谁是谁,福泽便会洒遍人间,不偏不倚,众生均沾。”
杨过 素来不喜喧闹场合,但见黄蓉伤势初愈便忙了一整天,眉宇间尚有未散的倦意,便温声道:“师娘,你累了一天,您在房间歇着,我去取吃的回来。”
黄蓉闻言莞尔,眼波在暮色中流转:过儿有心了。不过这祈月夜听着颇有意趣,我倒是真想亲眼见识一番。你郭伯伯若在,定要说我这般年纪还贪新鲜。
杨过见她兴致盎然,也不由舒展了眉宇。
他素知这位师娘虽已为人母,却始终保有几分天真烂漫的性情。此刻见她伤势初愈却神采奕奕,倒不忍扫她的兴,便温声道:既然如此,我陪师娘同去。
二人随着人流走向灯火最盛处,但见长街两侧悬满彩灯,各式摊贩沿街排开。
空气中飘着糖炒栗子的甜香与烤饼的焦香,果然比平日热闹许多。
行人皆戴着面具,有狰狞的鬼怪,也有慈祥的神佛,在明明灭灭的灯火间穿梭,恍若另一个世界。
唯独他们二人以真容行走其间,倒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黄蓉在一处面具摊前驻足,执起一个白狐面具在脸上比了比,回头笑道:过儿,你看这个可好?
杨过凝目望去,那白狐面具做工精致,眼角微微上挑,透着一股灵动的狡黠。
黄蓉将它半掩在面前,只露出一双含笑的明眸,竟与她的气质说不出的相契。
这面具倒像是专为师娘做的。杨过唇边泛起一丝浅笑,只是您既戴了面具,待会儿月神赐福时,怕是认不出您了。
黄蓉将面具轻轻扣在脸上,声音隔着木质面具传来,带着几分俏皮:认不出来才好,掌柜不是说了么?月神认不出谁是谁,福泽才会雨露均沾。
她说着,目光在摊上逡巡片刻,取过一个青狼面具递给杨过,你也选一个。既然来了,便要入乡随俗。
那面具以青灰为底,眼廓锐利,透着几分孤傲,与白狐面具恰成一对。
杨过接过面具,指尖触及温润木质。
这青狼的孤冷神态,倒与他的心境有几分相似。
他刚系好面具,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喝彩声。
原来是个卖糖人的老翁,正手法娴熟地捏着糖人,眨眼间便塑出一只展翅凤凰,引得围观孩童阵阵惊呼。
黄蓉扯了扯杨过的衣袖,语气轻快:“我们去看看。”
那姿态竟像是回到了少女时光,浑然不似平日里运筹帷幄的郭夫人。
二人挤进人群,只见老翁手巧如神,飞禽走兽、花鸟虫鱼无一不精。
黄蓉看得兴起,也要了一个糖人。
老翁抬头看了看她脸上的白狐面具,笑眯眯地捏了一只灵巧的狐狸,惟妙惟肖。
“老人家好手艺。”黄蓉接过糖人,转头却见一个卖花灯的老妪笑道:“好一对璧人,买盏同心灯吧,保佑二位永结同心。”
杨过正要解释,黄蓉却已笑着接过花灯,顺手往老妪篮里塞了几文钱,低声道:“既戴了面具,今夜便不必拘礼。老人家一番好意,何必扫兴。”
杨过闻言微微一怔,低头笑了。
理智告诉他该解释清楚,心底却贪恋这误会的温暖。
也罢,他终究没有言语,只任由这份僭越的亲昵随着灯火在夜色中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