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
他有些烦躁地对下方的卡萨与阿瑞斯下令。
“卡萨,去把艾拉瑞尔叫来。”
“阿瑞斯,去把托林那个酒鬼给我揪过来。”
“告诉他们,我在地下的密室宝库等他们。”
“是,主人。”
卡萨的身影融入阴影,瞬间消失不见。
阿瑞斯则重重地点了下他那颗戴着牛角盔脑袋,转身迈开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让大殿的地砖微微震颤。
李维知道艾拉瑞尔那个自恋的精灵,此刻应该正在安瑟苏塔的废墟中巡逻,对着那些沉眠的“居民”们,弹奏着他那自以为是的安息乐曲。
而托林,那个胆小又嗜酒如命的矮人铁匠,多半是在黑荆棘堡周边的山脉里,一边依照着矮人的天性去寻找矿石,一边盘算着怎么才能搞到一瓶好酒。
李维摇了摇头,不再去想它们,而是缓缓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
黑荆棘堡。
是阿萨扎尔家族昔日的荣光。
这座城堡,最初是为了抵御海族和西南蛮族的侵扰而建,是一座纯粹的军事要塞。
由于临近大海,气候多变,在那个年代,每当海潮涌起,城堡最下面的三层就会被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
因此,它的建造者,阿萨扎尔的先祖,别出心裁地将城堡修建成七层之高。
在战争与涨潮的季节里,那被淹没的前三层,或是被布置成布满陷阱的死亡水域,或是干脆就充当抬高整个城堡的地基,让上层的居住者免受潮湿与海水的侵蚀。
后来,阿萨扎尔家族战功赫赫,威名远扬。
再加上这里绝佳的地理位置,逐渐成为了贸易的枢纽。
在索恩王国与光明教廷的支持下,宏伟的巨型城墙拔地而起,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将汹涌的海水,永远地隔绝在了城市之外。
再后来,千年前的神陨之战,人类彻底战胜了海族。
海洋的威胁不复存在。
安瑟苏塔拆除了东部与南部的城墙,改造成了繁华的港口。
七层高的城堡,就显得有些多余和不便了……
因此,在前些天,李维在用阴影之力重塑这里时,只保留了三层。
最高层,是他此刻所在的王座之间。
中间一层,他特意留出了几间舒适的客房和一间宽敞的书房。
客房,是他为巴特尔准备的。
他想着,或许有一天,那个傻乎乎的堂兄会来看他。
第一层,则保留了原本会客大厅的格局,连带着厨房和食堂,和其他的那些设施,一应俱全。
至于地下一层……
那里,是自己的珍藏所在之地……
除了财物,还有……
李维迈开脚步,皮靴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穿过空无一人的王座大厅,走向城堡的下层……
他要亲自去会一会那个胆大包天的,占山为王的小东西!
……
来到一层大厅,李维没有停留,径直走向大厅最偏僻的角落。
那里,隐藏着一道向下的阶梯,入口被巧妙地伪装成墙壁的一部分。
随着他的靠近,阶梯入口的石壁无声地滑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寒意,混合着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维面无表情地走了下去。
阶梯盘旋向下,不长。
尽头是一个拐角,拐角之后,是一条笔直悠长的长廊。
当李维的脚踏上长廊的第一块石板时。
“呼……”
两旁的墙壁上,镶嵌着的魔法灯,一盏接着一盏,自动亮起,幽蓝色的光芒驱散了黑暗,却也让长廊显得更加森冷。
李维的脚步放缓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两侧墙壁上的东西所吸引……
在一具具充当装饰的,样式古老的盔甲塑像之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巨大的画像……
画像上,是阿萨扎尔家族的历代先祖。
画像的下方,用古大陆通用语,铭刻着他们的名字与生卒年月。
李维的视线,从第一幅画上扫过。
画中人,面相凶狠,身着一套漆黑的重甲,重甲上遍布尖刺与狰狞的浮雕。
他的手中,提着一柄巨大的,带着倒钩的连枷,仅仅是看着,就能感受到那武器上沾染的血腥与痛苦。
赛西德·阿萨扎尔。
李维的脑海中,无数属于安瑟苏塔居民的记忆碎片,瞬间翻腾起来。
这些记忆与格鲁临死前那些癫狂的话语,交织在一起,拼凑出了一段被尘封,被遗忘的,血淋淋的历史。
赛西德。
他曾是光明教廷最狂热的信徒,宗教裁判所的典狱官,他的连枷,敲碎了无数异端的头骨,他的威名,能令恶魔都为之战栗。
同时,他也是一位勇猛的将军,为索恩王国开疆拓土,立下赫赫战功。
李维的目光,移向了下一幅画。
画中人,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手持一柄闪耀着圣洁光辉的长剑。
他英俊,挺拔,目光虔诚而坚定。
埃德加·阿萨扎尔。
赛西德最骄傲的儿子,阿萨扎尔家族天赋最出众的后裔。
在他的父亲赛西德的精心培养下,他成为了那个时代最耀眼的圣殿骑士,是所有贵族青年效仿的楷模,是少女们梦中的情人。
然而……好景不长。
一次意外,埃德加发现了光明教廷最核心,最肮脏的秘密。
那些被奉为神圣的教义背后,是无尽的谎言与欲望。
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物,是比恶魔更加邪恶的存在。
他的信念,在一夜之间,彻底崩塌。
心灰意冷之下,他选择隐居,不愿再与那些肮脏为伍。
可是,光明教廷又怎么会放过一个知道了真相的人?
他们用最卑劣的手段,将这位曾经的英雄残忍杀害。
他们将他的头骨,制成了教皇饮酒的杯盏,藏于高阁。
他们将他的躯干,制成了镶满宝石的权杖,陈列在圣物馆中,供信徒瞻仰。
他们将他的皮囊,剥下,鞣制,装订成一本最华美的《光明之书》。
然后……
李维的视线,落在了第三幅画上。
画中的女子,美丽而圣洁,她披着最华丽的婚纱,本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
但她的手中,却捧着那本用上好“皮”装订的《光明之书》。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绝望,以及……两行从眼角滑落的,殷红的血泪!
玛利亚·阿萨扎尔。
埃德加的独女。
在她的婚宴上,教廷的使者,将这本“圣物”,作为新婚贺礼,亲手赠予了她。
得知真相的玛利亚,没有哭喊,没有咒骂。
她只是抱着那本书,在无尽的悲恸与绝望中,郁郁而终。
李维沉默地看着。
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第四幅画上。
画中人,面相阴鸷,华贵的衣袍下,掩藏不住他瘦削的身躯。
他的手中,不再是长剑或圣徽,而是一些瓶瓶罐罐,以及一本明显描绘着黑暗仪式的魔法书。
塞巴斯蒂安·阿萨扎尔。
埃德加的同胞兄弟。
在埃德加死后,教廷内部权力更迭,新任的教皇,为了拉拢和安抚依旧强大的阿萨扎尔家族,将埃德加之死的真相,告知了仅存的两位直系后裔。
塞巴斯蒂安,与玛利亚。
玛利亚选择了死亡。
而塞巴斯蒂安,选择了复仇!
他发誓,要让那些伪善的神棍,血债血偿!
然而,他的前半生,都沉溺于贵族的享乐之中,直到人至晚年,依旧只是一个区区的二阶骑士。
这点力量,在庞大的教廷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于是,为了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为了那不惜一切代价的复仇。
他走上了那条被家族所厌弃的,研究黑魔法的禁忌之路!
随后,阿萨扎尔家族,表面上与教廷和解,接受了教皇的“善意”。
但在暗中,一场席卷了数十代人,赌上了一切的复仇计划,悄然展开……
……
但显然,他们失败了。
李维心中暗叹。
平定那场叛乱的人,有他自己的父亲,格利亚·里维斯。
也有……阿萨扎尔家族内部的“叛徒”。
史密斯·阿萨扎尔。
那个因为不愿看到生灵涂炭,而亲手阻止了自己侄子疯狂计划的老人。
李维看着长廊两侧,那些神态各异的阿萨扎尔先祖们。
他们中,有骁勇的战士,有虔诚的信徒,也有疯狂的复仇者。
一时间,李维的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是该为史密斯的及时醒悟,避免了一场浩劫而感到庆幸。
还是该为阿萨扎尔家族,历代先祖赌上一切的心血,最终却毁于一旦而感到惋惜。
或许,两者都有……
……
李维停下了脚步。
长廊,已经走到了尽头。
尽头的墙壁上,没有了那些盔甲。
只有两幅崭新的画作,对挂着。
这两幅画,是他前些天闲暇时,亲手绘制的。
左手边,是格鲁。
右手边,是史密斯。
李维看着史密斯的画像。
他画得很用心。
画中的老人,须发皆白,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睿智,和一种不被理解的悲悯。
李维特意将背景画成了安瑟苏塔小教堂的忏悔室,一缕阳光从彩绘玻璃窗中透出,照亮了他半边身子,让那身朴素的麻衣,都带上了一层神圣的质感。
画中,他安详地坐在椅子上,手中捧着一本翻开的旧书。
这是李维对这位值得尊敬的长者,最后的敬意。
尽管他们只是在李维年少时,于里希特庄园中有过一面之缘。
随后通过书信,有过短暂的交集……
李维对着史密斯的画像,微微点头致意。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了另一幅画……
从下而上……
姓名,格鲁·阿萨扎尔……
卒年,李维·里希特勘破虚妄之日……
画中的格鲁,依旧是那副矮小的身材,但他却将背挺得笔直,仿佛在支撑着整个家族最后的骄傲……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礼服,脸上带着那标志性的,温和却疏离的笑容……
他的眼睛,李维画了很久。
那是一双深邃的,能洞悉人心的眼睛。
里面有狡诈,有残忍,有扭曲的疯狂……
但更多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孤独……
李维将他画在了黑荆棘堡的书房里,背景是堆积如山的书籍和各种稀奇古怪的炼金器具……
一盏魔法灯悬在他的头顶,光线昏暗,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影子,扭曲变形,像一只择人而噬的怪物,与他温和的外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
画中的格鲁,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开口,带着他特有的市侩,对自己狡猾地笑着说:“李维…你要的东西,吾给你送到了……”
李维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着格鲁的画像,沉默不语。
脑海中,与格鲁相处的点点滴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从最初在来到安瑟苏塔时,无微不至的照顾。
到后来,发现自己拥有魔法阵…亦或说是炼金天赋后,对自己展露出的那份欣赏。
再到后来,终于做出第一张魔法卷轴后,他那份发自内心的,毫不掩饰的惊叹与欣喜……
格鲁……
是第一个,真正认可他的人。
不是因为他是里维斯家族的长子。
不是因为他未来可能会继承安瑟苏塔。
只因为,他是李维……
一个在所有人眼中,体弱多病,使里希特家族蒙羞的废物!
却在他眼中,是一个尚未被发掘的,天才!
李维曾一度,将格鲁当做自己唯一的,真正的挚友。
亦或者,兄……长?
……
在这里站了多久?
李维不知道。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他只是觉得很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
恍惚间。
他看到,画中的格鲁,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还是那样的温和,却带着一种……释然?
李维猛地眨了眨眼,再看过去时,画作依旧是那副冰冷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
是太累了吗……
所以,才会感到孤独……
李维叹了口气,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正准备转身,继续向宝库深处走去。
然而就在这时。
“咚…咚……踏…踏……”
长廊的入口处,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李维偏过头,循声望去。
只见卡萨那高大的身影,正领着一众阴影造物,向这边走来。
为首的卡萨,依旧是那副披着黑袍,看不清面容的神秘模样。
他的身后,跟着身材魁梧,头戴牛角盔的阿瑞斯,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宽阔的肩膀碰到墙壁上的画作。
在阿瑞斯左肩之上,是那个巴掌大的,自恋的精灵艾拉瑞尔,他正一脸嫌弃地捏着鼻子,仿佛这里的空气侮辱了他高贵的呼吸。
而肩膀的另一侧,则是一个同样巴掌大小,满脸油污,提着酒囊,畏畏缩缩的矮人,正是托林。
走在最后的,是身躯最为庞大的刚德。
被托林重塑后,它那由刑具拼接而成的,将近两人半高的身躯,在这条长廊里,显得格外拥挤。
它几乎是横着,一点一点地挪动,生锈的铁链与墙壁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却又极为谨慎地,避开了那些珍贵的画作。
卡萨快步走到李维面前,微微躬身。
“主人,所有人都已召集完毕。”
说完,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墙壁上格鲁的画像。
他那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两道红芒,似乎停顿了一下。
随即,他看向李维,用那干涩冰冷,却带着一丝迟疑的语气,开口问道:
“主人…您,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