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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奥踏上第一级石阶的时候,还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塔楼的门外,奥古斯都主教那张肥胖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扭曲而狰狞。

主教的眼神,像两颗钉子,死死地钉在他的后背上。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催促和命令。

西奥的心脏猛地一缩。

出自奥古斯都辖下教区的西奥,对自家主教非常了解……

因此,他知道,自己就是主教丢出去探路的又一块石头,和雷金纳德骑士,和那十二名精锐士兵,没什么两样。

他咬了咬牙,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剑柄的冰冷让他获得了一点点虚假的安全感。

然后,他转过身,迈上了旋梯的拐角。

就在他整个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众人视线中的那一瞬间。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天旋地转!

西奥闷哼一声,身体一晃,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

他急忙伸手扶住身旁冰冷粗糙的石壁,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怎么回事?

他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这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吸入肺里,带着一股沉闷的压迫感。

“主教大人!”

他下意识地回头,想向下面的人呼喊,报告这里的异常。

可当他的目光投向来时的方向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僵在了原地。

下面……

没有了!

那个作为入口的卫兵室,那个站满了人的,透着微光的门口……

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和他脚下,头顶一模一样的,不断在塔楼墙壁盘旋延伸的,深不见底的石质旋梯!

仿佛他从一开始,就身处在这座无尽旋梯的中间某处!

无处可来,无处可去。

“不……”

西奥的嘴唇颤抖着,发出无意义的音节。

冰冷的恐惧,像无数只蚂蚁,从他的脚底板,瞬间爬满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他疯了一样扭头,朝着下方那片深邃的黑暗嘶吼。

“主教大人!奥古斯都大人!”

“救我!这里不对劲!”

他的声音,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发出的,只是嘶哑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这该死的,粘稠的空气,吞噬了他的声音!

不信邪!

西奥发了狠,他转身就往楼梯下方冲去!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只走了不到二十级台阶,只要跑回去,一定能找到出口!

……

“咚!咚!咚!”

他沉重的铠甲在狭窄的楼梯间里,撞出杂乱而急促的回响。

他跑啊,跑啊,跑得肺都要炸了。

可那该死的楼梯,就像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

无论他如何向下狂奔,眼前的景象都没有任何变化。

永远是盘旋向下的石阶,永远是触手可及的粗糙墙壁,永远是那片吞噬一切的深渊般的黑暗。

“呼…哈…呼……”

西奥终于停了下来,他双手撑着膝盖,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石阶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他明白了。

这是一个循环。

一个无止境的循环!

雷金纳德骑士他们……是不是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然后,就在这无尽的奔跑中,被活活耗尽了体力,最后……

西奥不敢再想下去。

他抬起头,看向了上方。

同样是深邃的,看不见尽头的黑暗。

但现在,向上,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与其在无望的循环中耗尽自己,不如朝着未知的方向,赌一把!

西奥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重新握紧了长剑。

他的眼神里,恐惧依旧,但也被一种困兽般的狠厉所取代。

他开始向上攀爬。

一步。

又一步。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西奥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还是一整天?

他只知道,自己的双腿已经变得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每一次抬脚,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铠甲的重量,此刻成了最致命的负担,压得他脊背都快要断了。

他的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疼痛。

“咚……咚……咚……”

单调的脚步声,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西奥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甚至产生了幻觉。

他好像看到,墙壁上那些斑驳的石纹,变成了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在无声地嘲笑着他。

他好像听到,风中传来女人的哭泣声,孩子的嬉笑声,以及……刀剑碰撞的厮杀声。

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不能停下!

一旦停下,就真的会死在这里!

他拖着残破的身体,像一具行尸走肉,继续麻木地向上攀爬。

终于……

就在他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彻底倒下的时候。

前方的楼梯,到了尽头。

石质的旋梯,在这里突兀地中止,出口,被一道巨大的,紧闭的门扉,彻底封死。

那是一扇西奥从未见过的,怪异到极点的门。

它完全由金属构成,表面不是一个平面,而是由无数个大小不一,造型各异的齿轮,层层叠叠,互相咬合而成。

黄铜的,青铜的,黑铁的……

不同材质的齿轮,构成了一幅繁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械壁画。

一些巨大的齿轮,还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无声地转动着。

无数根粗细不一的金属管道,像是怪物的血管,在齿轮的缝隙间穿行,时不时地,从管道的接口处,喷出一小股白色的蒸汽,发出“嗤嗤”的轻响。

西奥瘫坐在门前的最后一级台阶上,绝望地看着这扇根本不可能被打开的门。

就在这时。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陈述汝之目的,求索之人。”

那声音,冰冷,空洞,不带任何感情。

它像是直接从那些转动的齿轮背后传来,通过金属的共振,清晰地传入西奥的耳中。

西奥一个激灵,差点从台阶上跳起来。

他猛地举起长剑,对准那扇诡异的齿轮门,色厉内荏地吼道:“谁?!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门后的声音,没有理会他的叫嚣,依旧用那毫无起伏的语调重复道:

“吾即为谜题,汝即为谜底…陈述汝之目的!”

这声音,再次复述了一遍问题……

西奥的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意识到,在这个鬼地方,用自己世界里的那套逻辑和勇气,根本行不通。

硬闯,只有死路一条。

他紧了紧握剑的手,手心全是汗水,最终,还是缓缓地放下了剑。

他喘着粗气,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着那扇门说道:

“我…我叫西奥,是一名扈从骑士。”

“我的长官,奥古斯都主教,派我来寻找雷金纳德骑士和他的部下!”

“我们被困在这座城里了!城门被关上了,我们出不去!”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求求你…不管你是什么,求你告诉我们,要怎么才能打开那扇城门?我们只想离开这里,我们对这座城市的主人,绝对没有恶意!”

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

门后的声音,沉默了片刻。

然后,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真实,乃是以绝望之心的烈焰,所锻造之匙。”

“汝之言语,承载着它的重量。”

“多数行于此径者,皆心怀谎言。或为权力,或为征服,或为财宝。”

“故而,他们亦得到了他们所追求之物……”

“通往虚无的路。”

西奥愣住了,他完全没听懂这番话的意思。

“什…什么意思?”

“攀登,即是灵魂之映照。”

门后的声音,像是在阐述一个真理。

“贪婪者,见无尽之欲。复仇者,入永恒之逐。欺瞒者,陷诡计之旋涡。”

“而汝,仅求真相与出路之人,已抵达汝之叩问的终点。”

“汝,已通过。”

“诚实,真正骑士之首德,已被承认。”

话音刚落。

“咔嚓!”

整扇齿轮门,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所有的齿轮,无论大小,都在这一刻疯狂地转动起来!

金属摩擦的尖锐噪音,几乎要刺穿西奥的耳膜!

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骇人的一幕。

只见那些层层叠叠的齿轮,在精妙到不可思议的联动下,开始向两侧退去,一层层地解构,收缩。

一个黑洞洞的,一人高的通道,在齿轮门的正中央,缓缓开启。

门,开了!

西奥的心中,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

可就在他准备冲进那条通道时。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突然从他身后的旋梯下方,飘了上来。

那是一种…尸体腐烂,混合着汗液蒸发后,留下的酸腐气味。

极其难闻。

西奥下意识地皱眉,回头望去。

只一眼,他胃里所有的东西,都疯狂地向上翻涌!

他看到了!

就在他刚才瘫坐的台阶下方不远处,两具尸体,正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趴在楼梯上!

他们身上的铠甲,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是雷金纳德骑士的部下!

那两具尸体,已经完全脱水,变成了皮包骨头的干尸!

他们的皮肤,像枯老的树皮一样,紧紧地贴在骨骼上!

他们的嘴巴,都张得老大,仿佛在临死前,还在试图吸入哪怕最后一丝空气!

他们的双手,血肉模糊,十指的指甲都已经断裂,却依然保持着向上攀爬的姿态!

西奥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

他瞬间明白了。

那所谓的“无尽之道”,是真的!

那些没有说实话的人,那些心怀鬼胎的人,真的就在这条楼梯上,被活活地…爬死了!

无尽的攀爬,直到身体的每一滴水分,每一丝力气都被榨干,最后在极度的绝望和痛苦中,变成一具干尸!

如果刚才,自己有半句谎言……

那么此刻,趴在那里的,就是第三具尸体!

彻骨的寒意,让西奥的牙齿都开始打颤。

他再也不敢回头去看那两具可怖的尸体,也彻底断了回去的念头。

他连滚带爬,不顾一切地冲进了那扇刚刚打开的,黑洞洞的机械门里!

穿过门洞的瞬间,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可看清门后的一切时,西奥再次愣住了。

这里,没有什么控制城门抬升的装置。

而是一间……

空旷到令人心慌的巨大殿堂。

殿堂的地面,由某种不知名的墨绿晶石铺就,光滑如镜,能够清晰地倒映出他狼狈的身影。

穹顶高得看不见顶,四周的墙壁,也是同样的黑色晶石,没有任何装饰和窗户。

整个空间,被一种来源不明的,惨白色的光线所笼罩,显得冰冷而肃杀。

在这座巨大到不成比例的殿堂正中央。

只摆放着三样东西。

一张矮小的,看起来脏兮兮的木凳。

木凳旁边,是一个盛着半盆浑水的,满是泥垢的木盆。

以及一条搭在木盆边上,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满是污渍的破布。

仅此而已。

这算什么?

这是什么诡异的布置?

就在西奥满心困惑的时候。

“哐当——!!!”

他身后的齿轮门,猛地合拢,发出一声巨响,彻底断绝了他的退路。

他被关在了这个诡异的殿堂里。

那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再次从四面八方响起,在大殿内形成空洞的回响。

“骑士之傲,既是其盾,亦是其牢。”

“欲成其高,必先就其低。”

“欲行其远,必先俯其身。”

西奥紧张地环顾四周,大声喊道:“什么意思?你要我做什么?!”

“汝欲求此域之主之援。”

“然,汝是以何等姿态?”

“是傲慢地索取?还是虔诚地祈求?”

“真正的骑士,知晓其中分野……”

“欲求君王之恩赐,必先证明,汝有跪于其廷之资格。”

那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给西奥思考的时间。

“汝之试炼,甚为简单。”

“拿起那木盆与破布。”

“为主人,濯足。”

西奥整个人都懵了。

为主人洗脚?

他疯了一样地四处张望,嘶吼道:“主人在哪儿?!这里根本就没有人!”

“主人,不在此处。”

声音依旧冰冷。

“然,其试炼,在此处。”

“最卑贱之奴仆,于最污秽之陋室,行此事亦无所怨尤…而汝,一名骑士,可否为之?”

“亦或是,汝之身份,令汝不屑于此,纵使前路乃是救赎?”

西奥彻底傻眼了。

这他妈算什么考验?

让他对着空气洗脚?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

他是一名骑士!

哪怕只是个扈从骑士,他也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

让他去做奴仆才会做的事情?还是给一个连面都见不到的“主人”?

一股怒火,从他的心底狂涌而上!

“你凭什么!”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怒吼。

“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玩物吗?!”

“我告诉你!我是一名骑士!我只向我的领主和光明神下跪!”

“绝不会向一个藏头露尾的懦夫,行此卑贱之事!”

回应他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良久。

那个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声音里,似乎多了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

“骄傲……是凡人最廉价,亦是最致命的奢侈品。”

“汝可坚守汝之骄傲。”

“门,会为汝再次开启。”

“汝可离去。”

话音刚落,西奥身后的机械门,再次缓缓打开……

门的另一边,正是他来时的,那条无尽的,盘旋向下的楼梯!

以及楼梯上,那两具已经变成干尸的,同伴的尸体!

西奥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明白了……

那声音的恶意……

要么,放下自己可笑的尊严,完成这个荒唐的任务。

要么,就回到那个无尽的阶梯上,像他的同伴一样,在绝望的攀爬中,被活活耗死!

这里没有第三条路!

他的骄傲?他的尊严?

在死亡面前,一文不值!

西奥脸上的愤怒,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和屈辱。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看着那盆浑浊的泥水,看着那块肮脏的破布,又看了看那扇通往死亡的“生路”。

最终,他闭上了眼睛,像是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

他一步一步,走向了大殿中央。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尊严之上。

“扑通”一声。

西奥,双膝跪地。

他跪在了那张矮凳和那盆脏水面前。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捧起了那个满是泥垢的木盆。

然后,将那块不知道擦过什么的,散发着恶心气味的破布,浸入了浑浊的水中。

他低着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卑微的声音说道……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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