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东宫偏殿的铜漏滴答作响。
杜正伦握着《贞观政要》的手微微发颤,书页间夹着的枯叶书签簌簌掉落:
\"张将军,陛下昨日又赐了魏王十车典籍...\"
他望着窗外苦练骑射的李承乾,压低声音,\"太子殿下的《孝经》批注递上去半月,至今未有回音。\"
张起灵擦拭长剑的动作顿了顿,剑锋映出远处龙首池的粼粼波光。
自漠北归来,他见惯了朝堂暗涌,此刻却只能摇头:
\"圣意难测。\"话音未落,学堂方向突然传来拍案巨响。
推开雕花木门,墨香混着怒气扑面而来。
张玄素白发倒竖,手中戒尺重重砸在檀木讲台上:\"殿下整日沉溺军阵游戏,醉心靡靡之音!\"
他抖开一卷奏疏,苍老的声音如洪钟般震得窗棂轻响,
\"国库拨下的修缮银,两月便挥霍七万贯!如此奢靡,他日何以服众?\"
李承乾攥着狼毫的指节发白,宣纸上墨迹晕染成狰狞的墨团。
想起昨日魏王李泰乘八匹马拉的金辂车招摇过市,父皇眼中那抹赞许,怒意瞬间冲破理智:\"老匹夫!也配教训本太子?\"
\"臣不敢教训殿下,只愿以魏征旧事警醒!\"
张玄素突然扯开官袍,露出胸口密密麻麻的杖痕,\"当年魏公以死谏言,今日老臣亦有此胆!\"
晨光穿过他单薄的中衣,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在青砖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下朝的钟声惊飞檐下雀鸟。李承乾望着张玄素远去的背影,腰间玉佩突然被攥得生疼——那是李世民亲赐的\"忠勤报国\"玉牌,此刻却烫得他想将其碾碎。
\"去城西铁匠铺。\"他对着心腹耳语,\"找几个好手,知道该怎么做。\"
暮色四合时,朱雀大街的灯笼次第亮起。
张玄素抱着典籍行至僻静处,忽闻身后衣袂破风声。还未及转身,棍棒如雨点般落下,典籍散作漫天飞雪。
蜷缩在巷角的老臣望着夜空,嘴角溢出鲜血,却仍喃喃:\"贞观十六年...魏征...\"
东宫的宫灯在雨夜里明明灭灭,李承乾盯着案头染血的《孝经》,突然将书狠狠砸向铜镜。
碎裂的镜面中,无数个自己扭曲变形,与记忆里父亲金戈铁马的身影重叠又分离。
窗外惊雷炸响,雨水顺着螭吻兽首倾泻而下,仿佛上天也在为这场君臣父子的龃龉而悲泣。
暮春的阳光斜斜照进东宫,将牛皮帐篷的影子拉得老长。帐内弥漫着浓烈的羊肉膻香,混着马奶酒的醇厚气息。
李承乾头戴镶满绿松石的皮冠,身披突厥可汗的貂裘大氅,正用匕首割下一大块冒着热气的羊肉,油汁顺着指缝滴落在猩红的波斯地毯上。
\"张师来得正好!\"他举着羊腿哈哈大笑,髡发间的金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尝尝这突厥风味的炙肉,可比御膳房的精致菜肴痛快多了!\"周围的侍从们纷纷举杯,狼嚎般的呼喝声震得帐顶的牛皮簌簌作响。
张起灵立在帐外,玄甲上的麒麟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望着李承乾腰间那枚本该象征太子身份的螭纹玉佩,此刻却挂着突厥勇士的狼牙项链,心中泛起一阵悲凉:\"殿下,您是大唐储君...
\"储君?\"
李承乾突然将羊骨狠狠摔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溅上了穹顶的日月图腾,\"在父皇眼里,我不过是个瘸腿的摆设!\"
他踉跄着逼近,酒气喷在张起灵脸上,
\"你说,若我真是突厥可汗,率领铁骑踏破长安,他还会这般看轻我吗?\"
消息像野火般在宫墙间蔓延。房遗爱跪在李泰的王府花园里,指尖轻抚着太湖石上的青苔:
\"魏王殿下可知,东宫近日在演练'突厥王庭夜宴'?\"他压低声音,\"此事若告知于志宁大人...\"
李泰摩挲着新得的西域琉璃盏,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就按房公子说的办。
\"转身又吩咐侍从,\"去御膳房取两只羔羊来,本王倒要尝尝,这突厥风味有何妙处。\"
暮色初临时,于志宁捧着弹劾奏章冲进太极殿。烛火摇曳中,李世民看着奏章上\"狎昵娈童,效胡狄之俗\"的字句,握着玉如意的手青筋暴起。
\"传朕口谕,即刻缉拿称心!\"他猛地起身,龙袍扫落案上的《贞观政要》,\"朕的太子,竟堕落到如此地步!\"
东宫的夜色被火把照得通红。称心苍白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他望着李承乾,嘴角却扬起一抹释然的笑:
\"殿下,来世...\"话音未落,长剑已贯穿胸膛。李承乾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冲过去抱住那具尚有余温的躯体,貂裘大氅上绽开大片刺目的红。
\"逆子!\"李世民的马鞭重重抽在李承乾背上,\"你身为储君,不思治国安邦,却...\"
\"治国安邦?\"李承乾猛然转身,血痕交错的脸上满是疯狂,\"当年玄武门之变,您杀兄屠弟时,可曾想过治国安邦?\"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处的旧疤,\"
母亲临终前,握着这块从玄武门捡回的箭镞,日日以泪洗面!您可曾问过她的痛苦?\"
太极殿的空气瞬间凝固。李世民的马鞭悬在半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在血泊中颤抖的幼童,那个躲在长孙皇后身后怯生生的身影,此刻却在他面前如同困兽般咆哮。
李世民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度,带着些许威严地喊道:“承乾!”
听到这声呼喊,李承乾缓缓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李世民,不卑不亢地说道:“请陛下称太子。”
\"您想立李泰为太子,就直说!\"李承乾突然伏地叩首,额角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何必还要留着我这个眼中钉?再来一次玄武门又何妨?反正...\"他抬起头,血泪混着尘土,\"反正我们李家的宿命,本就是踩着亲人的尸骨登上皇位!\"
马鞭\"当啷\"坠地。李世民望着儿子跛行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他抱着高烧的承乾在宫中奔走,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
此刻,这份温度早已冷却,只剩下空荡荡的龙椅,和满地破碎的父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