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尚未褪尽，朔风卷着残雪，在宫墙夹道间呜咽穿行。
静怡轩那扇腐朽破败、吱呀作响的木门，在身后被两名沉默的内侍无声地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轻响，如同为一段浸满血泪与挣扎的过往彻底落锁。
沈清漪驻足在冰冷的晨风中，身上裹着那件半旧的浅碧斗篷，最后一次回望。
残雪覆盖的荒院在灰蒙的天色下更显凄清，枯死的石榴树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碎裂的青石板缝隙里钻出顽强的衰草，在寒风中瑟缩。破败的正房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无声嘲笑的眼睛。这里，是她从地狱爬回人间的第一站，是她的囚笼，也是她复仇之路血腥的起点。空气中残留的腐朽霉味，如同前世挥之不去的噩梦，丝丝缕缕缠绕着记忆。
她没有留恋，眼底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
转身，不再回头。
前方，引路的太监提着昏黄的宫灯，微弱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不定，勉强照亮脚下湿滑冰冷的宫道。小莲抱着一个不大的、装着沈清漪仅有的几件旧衣物的粗布包裹，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她身后，小脸冻得发青，鼻尖通红，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惶恐。小禄子沉默地跟在最后，步履沉稳，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只是那微微紧绷的肩背，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一行人穿过沉寂的宫苑，绕过几重巍峨的殿宇，最终停在一座崭新的宫苑门前。
揽月轩。
三个铁画银钩、漆金的大字高悬于朱漆大门之上，在熹微的晨光中流淌着内敛而尊贵的光泽。大门两侧是光洁如新的汉白玉石阶，阶前一对小巧的石狮憨态可掬，与静怡轩门口那光秃秃的门槛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引路太监上前，轻轻叩响门环。
沉重的朱漆大门被从里面无声地、沉稳地拉开一道缝隙。一股暖融如春的气息，混合着清雅悠远的兰香，如同无形的暖流，瞬间扑面而来，将深冬刺骨的寒意彻底驱散！这暖意不似乾元殿龙涎香那般厚重沉郁，带着一丝清冽的甜，如同早春山谷中悄然绽放的第一缕幽兰，无声无息地浸润了沈清漪冰冷的四肢百骸。
她微微眯起眼，适应着门内骤然明亮的光线。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汉白玉铺就的庭院光洁如镜，倒映着灰蓝色的天空。抄手游廊曲折通幽，廊柱漆着喜庆的朱红，檐角悬挂着精巧的铜铃，在微风中发出极细微的叮铃声。庭院中央，几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正傲寒盛放，点点红梅如同凝固的血珠，又似跳跃的火焰，在晨光中散发着冷冽而坚韧的幽香。空气中弥漫的，是洁净、温暖、精致的气息，与静怡轩那腐朽霉烂、阴冷刺骨的环境，形成了天渊之别。
从地狱一步踏入云端。
这巨大的落差，带来的不是狂喜，而是更深的警惕。
沈清漪拢了拢斗篷，迈过高高的门槛，踏入这方崭新的天地。
暖阁正厅内，灯火通明。两排穿着崭新、体面宫装的宫女太监早已垂手侍立，人数足有十余人，比静怡轩多了数倍。见到沈清漪进来，众人齐刷刷躬身行礼：“奴婢（奴才）参见昭才人！恭迎小主！”
声音整齐划一，带着训练有素的恭敬。然而，在那低垂的眼帘下，沈清漪敏锐地捕捉到了无数道投射而来的目光——有好奇的打量，有小心翼翼的审视，有对新主子的估量，更有几道目光深处，隐藏着不易察觉的轻蔑和一丝…窥探的意味。毕竟，一个宫女出身、骤然得宠、连跳两级的末等才人，在这等级森严的后宫，本身就是个巨大的异数和谈资。
沈清漪的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这些陌生的面孔，如同最精密的筛子，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身后的小莲身上。
小莲抱着那个与这华丽环境格格不入的粗布包裹，站在温暖明亮的殿堂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她冻得通红的脸上还残留着赶路的痕迹，身上的旧宫装也洗得发白。但她那双眼睛，却如同被清水洗过的黑曜石，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欣喜和对沈清漪全然的信赖与归属感。
沈清漪心中微动。根基初立，忠诚远比一时的机巧更重要。小莲这份赤子之心，是她此刻最需要的。
“起来吧。”沈清漪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清冷，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细微的骚动。
众人依言起身，垂手肃立。
沈清漪不再看他们，径直走向主位——一张铺着厚实锦垫的紫檀木圈椅。她解下身上半旧的斗篷，自有伶俐的宫女上前恭敬接过。
她坐了下来，目光再次投向小莲，声音清晰而平稳，响彻在落针可闻的殿宇之中：
“小莲。”
被点到名字的小丫头猛地一激灵，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紧张又期待地看着沈清漪。
“以后，”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就在本宫身边伺候。名字……就叫茯苓吧。”
茯苓？！
小莲，不，现在是茯苓了，眼睛瞬间睁得溜圆！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贴身伺候！还赐了新名字！这是何等的信任和恩宠？！她只觉得一股热流冲上头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连忙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哽咽的激动：“奴婢…奴婢茯苓！谢娘娘赐名！谢娘娘恩典！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娘娘！万死不辞！”
这毫不作伪的激动和忠诚，让殿内其他宫人的目光都微微闪烁了一下。
沈清漪微微颔首，示意她起来。目光随即转向殿中垂手侍立、年纪最长、看起来颇为沉稳的一个中年太监：“你叫什么名字？之前在哪里当差？”
那太监连忙上前一步，躬身恭敬道：“回小主的话，奴才赵德海，之前在尚宫局库房当差，管些杂事记录。”
沈清漪看着他沉稳的眼神和干净的指甲，心中略定。尚宫局库房，虽非核心，但接触的人事繁杂，消息灵通，是个可用之人。
“赵德海，”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审视，“以后，揽月轩内的一应器物、库房出入，由你掌管。本宫初来乍到，规矩不懂之处，你多提点。”
赵德海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是受宠若惊的激动！掌管库房器物，这可是实权！他连忙深深躬身：“奴才谢小主信任！奴才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嗯。”沈清漪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又转向一个看起来颇为伶俐、眼神清澈的圆脸小宫女，“你呢？”
小宫女有些紧张，但口齿清晰：“回小主，奴婢秋菊，之前在御花园侍弄花草。”
“秋菊，以后你就负责殿内外的洒扫陈设，花木打理。”沈清漪吩咐道，随即又点了几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宫女太监，安排了诸如小厨房、茶水、浆洗等具体差事。她的安排条理清晰，恩威并施。对赵德海和秋菊这样看似可用之人委以具体职责，给予信任（和潜在的权力），让他们有归属感和上升空间；对其他人，则明确分工，强调规矩。
初步的人事安排完毕，沈清漪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本宫知道，你们有些人，或许觉得本宫出身微末，骤然得宠，根基浅薄。”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砸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但本宫也告诉你们，既入了这揽月轩的门，便是本宫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众人，那眼神冰冷而具有穿透力，让几个心思浮动之人下意识地垂低了头。
“本宫待人，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最后两个字，她咬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忠心办事，踏实勤勉的，本宫自有厚赏，前程也少不了你们的。但若有那心思活络，吃里扒外，或者手脚不干净的……”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端起旁边宫女刚刚奉上的一盏温热参茶，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那细微的瓷器碰撞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无形的警告。
“奴才（奴婢）不敢！定当尽心竭力伺候小主！”众人心头一凛，连忙齐声应道，声音比刚才更加恭敬了几分。恩威之下，初步的秩序已然建立。
沈清漪浅浅啜了一口参茶，温热的液体滑入喉管，带来一丝暖意。她放下茶盏，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众人，最终落在垂手侍立、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小禄子身上。
“小禄子。”
小禄子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上前一步，垂首：“奴才在。”
“你心思细，手脚也麻利。”沈清漪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以后，外院洒扫、门户看守、以及…与各宫传递寻常物件的事务，就由你负责。特别是…与内务府、尚宫局那边往来，务必仔细，莫要出了差错。”
外院？门户看守？传递物件？与内务府尚宫局往来？
这差事，看似寻常，甚至有些粗重，却恰恰是消息流通的节点！是窥探外界动向、传递信息的要冲！
小禄子低垂的眼帘下，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他飞快地抬眼瞥了沈清漪一眼，又迅速垂下，声音依旧平板：“奴才遵命，定不负小主所托。”
沈清漪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刚刚被赐名的茯苓（小莲），声音温和了些许：“茯苓，你心细，以后殿内贴身器物、本宫的饮食起居，就由你多留心。尤其是入口的东西，务必谨慎。”
“是！娘娘！茯苓记住了！”茯苓用力点头，眼神坚定。她知道娘娘在静怡轩经历过什么，这份信任让她心中滚烫。
最后，沈清漪的目光扫过赵德海和秋菊：“赵德海，秋菊。你们二人，一个管内，一个管外。这揽月轩初立，人情往来、宫苑规矩，都要多留意。特别是…”她微微停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深意，“…长春宫那边的动静，还有…贵妃娘娘身边那位刘德全公公的喜好行踪，若是听说了什么稀罕事，不妨记下来，说与本宫解解闷。”
长春宫！贵妃！刘德全！
这三个名字如同无形的惊雷，在殿内众人心头炸响！新主子这轻描淡写的“解解闷”背后，蕴含着何等惊心动魄的指向！
赵德海和秋菊都是心思通透之人，瞬间明白了沈清漪的深意！这是要他们留意贵妃及其心腹的动向！赵德海心头剧震，面上却更加恭谨，深深躬身：“奴才明白。”秋菊也连忙应道：“奴婢记下了。”
沈清漪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她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了眼底深处那一片冰冷而锐利的寒光。
初步的班底，粗具雏形。
属于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已然布下。
情报的网，正在无声地张开。
风暴将至。
而她，已非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