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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老爷子重新拿起火石火镰,又是连续几次急促有力的撞击。这次火星比前两次多了些,也更亮一点,然而,没有火焰,只有飞溅的星点和刺耳的声音。

“得了老爷子,别敲了!我们信,没引火煤絮儿,光靠这老宝贝敲到晌午也出不来火!”有人忍不住喊道。

“成,老东西是不好使唤了。”邓老爷子放下火石火镰,也不在意众人笑声,伸手拿起一截用厚油纸卷得紧紧的火折子,拔掉头上的铁帽盖。

一股浓烈呛人的硫磺硝石混合着草木灰的味道立刻弥散开来,靠得近的几个围观者下意识地皱紧眉头,抬手捂住了口鼻。

更让人难受的是那缕青黄色的烟雾,随风飘进鼻孔,辣眼睛熏喉咙,几个孩子忍不住咳了起来。

“嫌味大是吧?”老爷子脸上笑意敛去,透着认真,“要的就是这味儿!不然咋存火?”他

鼓起腮帮,对着火折子裸露的一端用力一吹。

噗!

气流的冲击下,暗红的光芒猛地变亮,一簇火焰骤然蹿起,带着那股子气味和浓烟,总算燃了起来。

这过程不算慢,但那股难闻的气味和浓烟已经让不少围观的妇人孩子缩了缩脖子。

老爷子面无表情地甩了甩手,那微黄的火焰左右摇晃着,终于熄灭。

他吹熄残灰,小心地把铁帽盖回。

空气里的硫磺味道仍未散尽。

人群渐渐沉默了,先前的嘲笑和轻慢被一种更深的审视替代——这祖辈传下的东西,不好用,还惹人嫌,人人心里都清楚。

“看够了老的,再来瞧瞧这新的!”邓老爷子朗声道,打破了那短暂的沉默。

他从托盘的角落拿起一盒火柴,正是店内堆得如山如海的那种鲜红色小纸盒。手指轻轻一挑,盒盖应声翻开。

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一排木杆,一头顶着一小坨奇异的暗红色药头。他随意地用指尖拈出一根。

那小木棍,瞧着普普通通,细短轻巧,远不如刚刚那笨重的火石火镰引人注意。

人群中又响起低低的私语,无非是说“不过是截小棍”。

邓老爷子的动作简单得近乎随意。他双指捏着火柴杆尾部,让那暗红色的药头抵在火柴盒侧面那片醒目的黑色磷片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那根小小的火柴上。整个街口安静得只剩下晨风掠过屋檐的声音。

嗤——!

短促有力的一声轻响骤然爆开。

一道白亮的磷光在火柴头和黑磷片交错的瞬间猛地炸现,一簇橘黄的火焰,瞬间就窜到了棍身的三分之一处!

没有烟熏火燎的刺鼻气味,没有浓烟滚滚。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焰攥住了心神。所有人睁大了眼睛,嘴巴微张着,发不出一丝声音。

圆脸妇人手里的竹篮不知何时松了劲,刚买的萝卜“咕噜噜”滚出来两个,也没人顾得上去捡。

刚刚笑话老爷子烫手的汉子,此刻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簇火苗,脸上只剩惊愕。

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火苗便顺着细小的木杆欢快地燃烧殆尽。待到那最后一点火光消失在老爷子指端细细一缕青烟里时,他轻轻甩了甩手。

四周依旧静得落针可闻。

“咋样?”邓老爷子的声音不高,却像小锤子敲在每个人心上,打破了这片死寂,“这就是火柴!省城铺面里卖的新鲜玩意儿!”

邓老爷子眼角一扫,锁定了人群最前头那位中年汉子:“来,这位老弟,刚才笑得最起劲,敢不敢上来亲手试一把?”

汉子先是一愣,随即一股被点名又夹杂着想尝试的劲儿涌了上来。

他挺了挺腰板,“试试就试试!老爷子您看着点!”

他搓搓手,几步跨到小方桌前。人群刷地一下,自动给他让出位置,无数双眼睛立刻聚焦到他那只带着些泥巴的手上。

汉子学着老爷子的样子,紧张地从盒子里拔出一根火柴。

眼睛瞪得溜圆,用力过大,火柴盒差点从他微微发汗的掌心滑出去。

他忙用另一只手死死扶住,这才捏住那根小木棍,小心翼翼地将药头对上黑磷片。

嗤——

清脆的摩擦声再次响起。白亮的火光一闪而过。

只是,汉子手指太过僵硬,火柴头刚刚接触,还没划出足够的力量,那细微的光芒只闪了一下便消失了,火苗并未升起。

“嘿!”汉子脸上挂不住,有些发急,立刻又拿起一根,“还就不信了!”他这次加大了力道,几乎是狠命地用火柴头在磷面上一戳一划。

力道确实够了,火柴头与黑磷片摩擦带出一溜儿刺眼的白光和更大的声响。

然而,本该凝聚起的火焰并未出现——用力过猛的位置不对,火星四溅开去,反而立刻湮灭了。

汉子脸膛涨红,额头上冒出汗来。旁边有人开始憋笑,发出细微的哧哧声。

“莫急,莫慌,”老爷子温和的声音响起,他伸出手虚扶着汉子的腕子,“别慌,像这样轻巧,要稳当……”

他示意汉子再取一根。老爷子粗糙的手指轻轻搭在汉子手上,并未真正用力,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道。

汉子深吸一口气,定定神。这一次,他完全按照老爷子的动作,放松手腕,手指只是轻轻捏着火柴杆尾部。

嗤啦。

轻轻巧巧的又一声。

一道细小却明亮的橘黄色火苗如同有了生命,顺着火柴杆轻松且迅速地向上跃起,眨眼便烧到了半截棍身。

汉子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只剩下满眼的惊奇。

“着了!真着了!”

“我的天!真着了!自己就着了!”

“就划一下?这么轻巧?”

“快!真是快!看见没?连那股子呛死人的烟味儿都没有啊!”

议论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邓老爷子等的就是这个。

他双手微抬,压下鼎沸的人声,脸上浮现出精明的笑意。

“诸位乡邻街坊,这火柴,可不是花里胡哨的摆设!”他伸出一根手指,“一盒这样的火柴,只需这个数——”

人们屏息凝神,竖起耳朵。

“十文!”邓老爷子声音洪亮地报出这个石破天惊的数字。

“十文?”

“十文一盒?!”人群彻底沸腾了。

这个价格太低了,低得荒唐。那气味刺鼻的火折子,没有个一百文根本下不来!

如今这新奇的宝贝,价钱竟然还不到老物件的一个零头?

“便宜啊!太便宜了!”

“来!给我来三盒!”

“掌柜的,先给我来一盒!”

“别挤!别挤!我先来的!”

十文钱一盒?还犹豫什么!买!

汹涌的人潮猛地向铺子门口压过去。

“哎哟!踩我脚了!”

“我的鞋!我的鞋掉了!”

“排好!排好队!”邓掌柜的声音已经被这狂潮彻底淹没。

他额头瞬间布满急汗,两个伙计被他用力一推,踉跄着顶住摇摇欲坠的柜台,使出吃奶的力气抵挡着汹涌的人浪。

“慢点!都有!一个个来!”邓老爷子站在高处吼着,但他自己也难以维持镇定,“快!多开两个口收钱!搬货出来!”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黄澄澄的铜钱像急雨般泼进柜面放着的几个敞口大钱箱。

一块碎银被焦急的手拍在柜面上,邓掌柜眼疾手快地一把抄过,塞进钱箱深处,唯恐被激动的人群打落在地。

那巨大的钱箱眼看着就堆了起来,最上面一层铜板滑溜溜地垒上去,随时要坍塌下来一样。

铺子里头,堆如小山的红纸盒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矮。

两个专门负责搬运的伙计来回跑得气喘吁吁,额头脖颈全是汗珠,汗水洇湿了粗布褂子后背一大片深色。

一摞摞新的火柴被他们从仓库扛出来,顾不上整齐码放,几乎是带着一股砸的气势直接倾倒在柜后的空地上,转眼又被前面无数双手撕开外包装麻袋,如同饿虎扑食般抢拿分发。

人群的洪流一直持续到了日上三竿才稍稍显出平息的迹象。

邓氏火柴铺门前的地上狼藉一片,有挤掉的草鞋,有踩扁的斗笠,有撕破的麻布口袋。

掌柜的和伙计们累得瘫坐在板凳上,连话都说不出来。

邓老爷子靠在柜台后的柱子上闭目养神,额角也全是汗。

铺子里堆积如山的火柴堆矮了一大半,裸露出来的仓库地面上满是新踩出来的乱糟糟的脚印。

“东家,歇会儿吧。”邓掌柜哑着嗓子道,抹了把脸上的汗,胡茬黏上水渍,显得有些狼狈,“这一早上的,光是铜板怕是上千斤了。银子也有二三十两碎角子。”

邓老爷子睁开眼,精光一闪而过,疲惫里透着沉沉的喜悦:“歇什么?赶紧再开库房搬货!晌午后,人还得来!”

他指了指那些还没完全垒好的新盒子,“铺子前面的脏水扫一扫。门口再派个人看着点,别让人滑倒出乱子。”

伙计们只得挣扎着起身。

接下来的几日,邓氏火柴铺的名字如同长了翅膀,乘着“十文一盒”、“一划就着”的震撼消息,飞遍了省城的大街小巷。

买过的,没买过的,都在议论这件新奇又好用的宝贝。

省城东面有条名叫“麻线巷”的普通住宅里巷。

第三天的清早,天刚蒙蒙亮,一个头上包着蓝布帕子腰系围裙的主妇就冲到屋子门口,对着西厢房亮起的油灯影喊道:“王老三!王老三!”

声音又响又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起来了没?别磨蹭了!”

房门“吱呀”开了条缝,探出个一脸宿睡的中年汉子半边身子,揉着眼睛:“干啥?天都没大亮呢……”

“干啥?”主妇一手叉腰,另一只手从腰间的围裙布袋里掏出个只剩底子的红纸火柴盒,用力在他面前晃得哗哗作响,“看看!这都空了!米下了锅,就等火点!磨蹭啥?赶紧去‘邓记’排队!去晚了又得空着手回来!”

中年汉子看着那空盒子,一个激灵,睡意顿消:“啊?这么快?我前天不才买了三盒?”

他抓抓脑袋。

“还好意思说!”主妇不满地撇撇嘴,“点灶、点灯、给刘婶点个香火都要用!一天少说两三根!你不去买,指望火石能蹦出来火星子做饭?快去!”

类似的场景,在省城各处的屋檐下悄然上演。

铺子里每天买火柴的队伍就没真正短过。邓掌柜忙得脚不沾地,嗓门也越来越哑。

这天下午,铺子里的喧嚣稍有歇息。

两个明显是外乡人打扮的汉子大步流星地走进店门。打头一个穿着半新绸缎褂子的中年人,目光精明地扫过店堂。

他看着柜台前仍围着不少买火柴的百姓,还有堆在一边如山高的空麻包,眼底掠过一抹惊叹。

“掌柜的!”圆脸汉子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市井气。他不费力地拨开人群,走到柜台前。

邓掌柜正低头记账,闻声抬头,脸上挤出疲惫的笑容:“客人要几盒?排队……”

“掌柜的!”那汉子直接打断他,抱拳一拱,开门见山,“在下姓李,专跑商道的,在定陵县城里做了二十来年的布匹杂货。鄙号‘李氏布号’,不敢说整个县里排第一,前三是算得上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柜面一角整整齐齐码放的那几摞红色小盒子上,眼神里透出强烈的热切:“实不相瞒,我是特意打听到您这儿来的!这几日火柴的名头在省城可是如雷贯耳!好东西,绝对的好东西!”

他搓着手,身体急切地向前倾了些,压低了声音:“掌柜的,发句话,定陵县那条商路,您家这火柴,给我留一份!三千盒!不!起手先给我三千盒!银钱方面绝不含糊!布铺库房我都收拾好了,清了好大一片位置出来!”

邓掌柜端着记账簿的手稳稳放下,疲惫的脸上立刻浮上一丝职业化的严肃。他并未直接应承,而是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这个风尘仆仆却透着精干的定陵县布商。

邓掌柜的眼神投向铺子后面那扇通往内院的木门——门后,还有着远比此刻摆在这间拥挤铺面里多得多的火柴存货。他微微吸了口气,再看向眼前的布商时,眼底那点商人特有的亮光才重新凝聚起来。

“请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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