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药味混合着胶水的酸味。
紫莺正叉着腰站在一个大案旁,她穿了件湖蓝色的窄袖夹袄,额头光洁,眉头却紧蹙着:“刘嫂!你那手上的汗!沾湿了还没干透的火柴头,药粉吃不住木棍就白做了!旁边小桶里有干布,沾了手气药水立刻擦干净!下一钵!”
被她点到的那个中年女工脸一红,慌忙丢下手里刚抹好的几根火柴,赶紧去擦手。
紫莺目光如电地扫过全场,又快步走到另一端,抄起一柄小巧的铜锤在一个捣磨钵的边沿“当”地敲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在嘈杂中异常明显:“磨粉的!看到我放的这块铜板没?厚度!捣到这个薄度才够细!再偷懒磨粗了,你自己吃这一天的工钱贴补买料!”
女工们个个屏息凝神,动作更快了些,没人敢抬头。
紫莺是沈家得用的大丫鬟,说话很顶事。
“火柴盒制作间”相对安静些。二十来个女工两人一组,围着稍小的桌子。桌子上放着切好的薄木片、裁成条的硬纸片、一小盆冒着热气的糨糊。
她们灵巧地将木片弯折成窄窄的底盒形状,将纸片卷成细长的内匣,接着把内匣仔细地粘到底盒里,最后又在外层贴上画有简单缠枝花样装饰的彩纸。做完一个就放到旁边慢慢堆高。
“组装包装间”里人来人往。女工们流水作业般从前面几个地方运来的箩筐里取东西:一箩筐糊好的火柴盒,一筐打好火柴头的火柴棒,另外还有装着扁扁摩擦纸片的匣子。
有人先把硬硬的红纸裁成巴掌大小的小方块,作为摩擦片;有人小心地将几十根火柴棒拢成一把,根部对齐;有人把火柴根一把把放进火柴盒的纸匣内层码好;有人再将摩擦片仔细粘在火柴盒外侧一个预留好的位置。
很快,一盒盒用硬纸封口包好的成品火柴就堆放到屋子一角的大木箱子里。半夏——沈嘉岁的另一个得用丫鬟,穿着淡紫色比甲,正领着两个丫头在那里清点核对装箱数量,手里的账本飞快翻动。
厂房之间的地上挖了浅浅的引水沟渠,确保厂区干燥。除了关键工序的屋子外,其他地方的门窗都敞开着通风,夏日的风卷进各种气味,又带出沉闷的劳作气息。
工人们各安其位,才短短三天,大部分人手上动作已有模有样,少了初时的生疏忙乱,效率一天天提了上来。只是空气里依旧绷着一股紧张的弦,谁都不敢懈怠。
看完各间,沈嘉岁回到了用作厂部核心的那间青砖房。
这里相对简单,一张大书案对着门,墙边有几个装着卷宗的大木柜子,以及供往来主事坐的几张方凳。姚墨跟在她身后,关上了房门,外面的嘈杂声立刻小了不少。
沈嘉岁没有坐下,手指随意地搭在窗沿上,目光透过窗纸的微光看向外面人影晃动的厂房。语气平淡:“紫莺和半夏,辛苦了。火候抓得不错。尤其红磷和硫磺那两处,守门的,安排得极好。”
没有具体夸奖谁,但这份安排认可已足够份量。她微微侧首,看向垂手侍立一旁的姚墨:“工人们上手比想的还快些。眼下,日产量能有多少了?”
姚墨挺直了背脊,早有准备:“回县主,小的刚点验过今日上午的交箱数。不算火柴盒耗损的空档,半日工夫,单是火柴棒出来四千三百把有余,药头这边跟得上,组装包装那边也快。唯独……”
他话锋一转,脸上刚浮现的一丝振奋被忧虑盖过,眉头习惯性地拧起:“唯独火柴盒的糊制!人已是不少了,可每日只能出小一千盒。算下来大半月要赶出五万盒火柴来应对各县商号的订单……”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缺口太大!照眼下这个糊盒进度,铁定是堵不上后面组装包装的大窟窿!”
沈嘉岁目光没有收回窗外,指尖在硬实的窗棂上随意地敲了敲。
“火柴盒……”沈嘉岁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是所有环节里最没门槛的。裁纸、折木片、打糨糊、粘糊。找个识点数的巧手妇人,教一刻钟,保准比里头那些才开始做的还快些。”
她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姚墨那微黑但紧实的脸上,深不见底的眼眸清晰地映出他错愕的神情。
“新昌县周围多少村子?多少半大孩子?多少农闲在家的婆子媳妇?更不必提那些手脚灵便的老头老太太。只要手能动,眼睛不花,哪样不能把木片纸片糊到一处?”
沈嘉岁一步步走到书案旁,拿起一支细杆毛笔,在空白的账册背面写了几个字,又用笔尖点了点。
“分包出去。”四个字干脆利落地抛出。
姚墨眼珠子倏地瞪大了。分包?把最紧要的盒子交给厂子外面那些摸不清根底的乡民?
他的脑子一时转不过这个急弯,嘴巴微张:“县主,这可是火柴最后成包的东西,万一糊得不牢靠,散在路上可怎么办。”
沈嘉岁看他一眼,放下笔,声音里不带半分动摇:“账不会算?招来的女工一个月包吃住工钱多少?村里那些老人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按件算工钱,糊多少个合格的盒,给多少钱。手快的手慢的,一应了然。厂里六七个原先糊盒子的女工,手脚麻利,都认得些字,转成质检。在厂门边搭个凉棚,专收盒子。谁送来,当面打开查看!糊得歪了、纸没粘牢、内匣变形的一律打回!只有糊得端正结实的,按数当场现结铜钱!这叫分工!懂么?”
她盯着姚墨。
“十个火柴盒一文钱。”沈嘉岁直接亮出关键。
十个盒子才一文?姚墨心算的速度快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个村中小童,一天认认真真糊几百个松松的!就算慢,一天一百个也有十文钱!城里买个烧饼不过一文。
乡下地方,一文钱能换两个鸡蛋!对那些整日里没活干只能缝缝补补的老人孩子,简直是平白落下的大馅饼!
他心里的疑虑像冰块碰着了滚水,飞快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这法子绝了!省下了多少工钱伙食!
沈嘉岁见他眼中光已变,知道听懂了,继续道:“紫莺那边你今日就选人,明天就把糊火柴盒的标准教出来。越快越好!让她们六个人,带好验货的尺子和签收的印泥明早就去各村,把话给我透明白——愿意糊的,自己想法子弄糨糊,木片纸片材料我们定好尺寸分包给各村头,按数按价给。告诉他们,只要糊得合格,十盒一文钱,当场兑付,绝不拖欠!”
“是!县主高见!实在是高!小的立刻去办!包管不出三日,各村的盒片材料就能分放出去,一周内必有盒子源源送来!”
姚墨声音洪亮,之前的愁容一扫而光,几乎是摩拳擦掌。
他脑子极其活络,念头刚转到这里,忽然福至心灵,眼睛又陡然亮了一度:“县主!那火柴棒呢?只是打磨棒子,除了木材要好些,也只需要去皮、刨方、截段、磨光……动作都简单!是不是也可以……”他试探着说了一半,眼神热切地望着沈嘉岁。
既然糊盒行,做火柴棍行不行?这里面节省更大!买木头远比雇人磨棒子便宜多了!只要木头给出去是截断成小块,根本不怕泄露!
沈嘉岁这次没有立刻回应。她走到窗边,看向厂房外堆放着的那一摞摞尚带树皮的杨木段。
火柴棍看似简单,但木头的松紧纹路、磨制的粗细光滑程度、有没有毛刺小节疤……都影响最后擦火的手感和成功率,也直接关乎火柴的口碑。
糊盒子糊得差点,最多散了难看。棍子要是用了纹路粗、易断易裂的木头磨出来,火柴头擦上去都吃不住劲,那就是砸招牌的破烂玩意。
“可以包。”沈嘉岁这三个字吐出,姚墨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但木头——必须给我挑最细密的杨木料!尺寸分割有讲究!厂里留最老道的木工头,专做锯断、粗刨的粗活,把木料打成固定大小的小木方。下发给村里人做的,只限细打磨抛光。”
沈嘉岁霍然转身,目光锐利如针直刺姚墨,“这事你亲自盯!每一批分发出去的木方,都给我按规按量印好记号!收回来每一捆火柴棒,质检的人给我一寸寸地摸!看纹路!摸光滑!掰弯试试韧劲!有任何发脆不牢靠、毛刺喇手、磨痕深的——一整批全数退回!做这事的工钱按件计,但要压低。给得不如糊盒子多,明白么?”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牌子,是一根根火柴堆起来的。木头棍坏了口碑,后面的火头药配得再好,也是白烧银子!”
姚墨脸上的喜色立刻被严肃取代,他用力抱拳躬身:“县主放心!小的拿脑袋担保!木料来源分派、分发定规、验收标准,小的亲手抓,绝不让一根滥竽充数的木棍混过关!”
“去办。”沈嘉岁挥挥手,重新看向窗外厂区喧嚣的烟火气。
姚墨再次躬身行礼,脚步又轻又快地带起一阵风,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忙乱的人群里。
沈嘉岁又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看着库房那边那道厚重的门被两个家生子从里面仔细合上,沉重的门栓在铜质的滑轨上发出厚实的“咔”一声闷响。
接着,就是两把黄铜浇铸的巨大挂锁被小心地扣了上去,锁舌入扣发出“啪嗒”两声清脆的撞响。两把钥匙分别被那两个家生子谨慎地收进了贴着的牛皮暗袋里。
……
日头刚偏西,县衙外那片宽阔的空地上,人声鼎沸。
风从人群头上刮过,挟裹着热汗和尘土的味道,还有一股隐隐的期盼。
不同工地的工人们——盖府邸的、平路基的、垒火柴坊泥墙的、甚至几个脸膛被未散尽的烟火气熏得微黑的初代火柴工都挤在一处。
沈嘉岁站在临时用几条长条凳拼搭起的矮台上,衣袂被风吹得微微拂动。
她看着底下攒动的脑袋,一双双疲惫却依旧明亮的眼睛都看着她。
“诸位!”她提高声音,那声线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把四下里的嗡嗡议论声压了下去,“刚开工的煤矿、火柴坊、冶炼炉子、还有修往府城的官道,一处处都少不了你们出力,我心里有数,工钱分量,一日二十五文,颍州境内绝无拖欠!”
这话像滚油里溅了滴水,人群中发出一片认可的低吼,“好!”“县主敞亮!”
更有人吼叫着补充。
待声浪稍歇,沈嘉岁才抛出后面的话:“眼下,还有另一桩紧要的事体,需得召集至少一百位精壮能干的兄弟,去趟遂川县。”
话一落地,人群顿时静了一瞬。
遂川!
那是颍州治下另一个县,隔着山绕水,坐马车也得小半天工夫。
人群后面几个汉子交头接耳,声音不大不小地传开:“去遂川?那不是要住外头?婆娘娃娃咋整?”
忧虑清晰地写在许多人的眉间,背井离乡,总是沉甸甸的。
沈嘉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遂川有座山,里面埋着咱们往后离不了的宝贝矿石。那地方,远是远了点。”她顿了顿,清晰地抛出价码,“但凡自愿去遂川采矿运石的兄弟,每月加领二百文钱,算作路途辛苦的补贴!”
人群里立刻起了更大的骚动,许多人眼睛都亮了。
二百文!不是小数目!抵得上小半个月的工钱了。
“不止于此,”沈嘉岁语速平缓地加码,“遂川那边营盘初立,锅灶未开。每日两餐的饭食,咱们颍州另补每人十文钱!你们自己动手开伙也好,找当地店家打尖也罢,这十文足用!”
有人立刻掰着粗大的指头算起来:“乖乖!一日二十五文工钱,再加十文饭补,这就是三十五文!一个月三十天,光这就一千零五十文!再加上二百文的补贴…”
算到关键处,这人猛地扯开喉咙,那声音盖过了所有窃窃私语:“娘咧!能有一两多银子哪!”
一两多银子!
刚还在念叨婆娘娃娃的声音瞬间就被淹没了,彻底消失在带着兴奋的喧哗里。
许多双眼睛放光,比正午的日头还炽热几分。
背井离乡?那点担忧在实实在在的雪花银面前,立时显得轻飘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