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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刚撕开一道鱼肚白,陆大柱就从床上烙饼似的翻身坐起。

他没去作坊。

胸口堵着一团火,说不清是气还是闷,驱使着他径直朝着村大队的院子走去。

他自己都不知道去干什么。

就觉得,必须去。

必须亲眼看看那个周正阳,到底有多大能耐。

人还没走到广播站的小楼下,一个刺眼的身影就扎进了他的视线。

干净的的确良衬衫,斯文的眼镜,不是周正阳又是谁。

他正站在门口,和李小翠说着话,脸上带着自信的笑。

陆大柱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烧到了脑门。

他咬碎了后槽牙,还是硬着头皮,一步步挪了过去。

“大柱哥?你怎么来了?”

李小翠看见他,明亮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镇定。

“我……我路过。”

陆大柱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眼神却像两把刀子,死死刮在周正阳身上。

周正阳倒是显得落落大方,冲他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李小翠没戳破他拙劣的谎言,指了指屋里那个半人高的铁柜子。

“正巧你们都来了。”

“就是这家伙,昨天彻底哑巴了,想把它挪到隔壁小屋里检查,可它跟长在地上似的,纹丝不动。”

那台老式播音机,外壳是厚重的铁皮,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沉重感。

更要命的是,要去的小屋门框窄,里面还堆着杂物,几乎没有腾挪的空间。

周正阳立刻像上了发条,走上前,专家派头十足地围着机器转了一圈。

他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外壳,侧耳听着那沉闷的回响。

“小翠同志,你放心。”

“这种精密设备,里面的电子管和线路都娇贵得很,最怕强震。”

“不能用蛮力,得智取。最好是把它拆解开,分部件搬运,这样才最稳妥。”

话音未落,他已经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套在晨光下闪着银光的螺丝刀和扳手。

他蹲下身,精准地找到机器底座的固定螺栓,选了个尺寸刚好的扳手,对准了,开始发力。

可那螺栓像是和铁板长成了一体,任凭周正阳憋得脸都涨红了,它愣是分毫不动。

他不信邪,换了个角度,猛地一使劲。

只听“嘎”的一声刺耳锐响,扳手滑了牙!

他的手背重重磕在机器锋利的铁角上,瞬间就红了一大块。

“嘶……这螺丝全锈死了。”周正阳甩着手,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的自信也挂不住了。

陆大柱将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

他始终没吭声,此刻却迈开步子,走到那铁疙瘩跟前。

他没去看那些锈死的螺栓,而是弯下腰,深蹲下去,几乎把脸贴在了冰凉的地面上,眯起眼,视线钻进了机器底下那道黑暗的缝隙。

片刻后,他站起身。

他伸出那双青筋虬结的粗糙大手,一把抓住机器的底沿,双臂肌肉瞬间坟起,沉腰,发力!

“嗡——”

沉重的机器发出一声闷响。

“哎,大柱哥,你别乱来!”周正阳急了,下意识伸手去拦,“会把里面的零件震坏的!”

陆大柱却充耳不闻。

他没用死力,而是用一股巧劲,让那铁家伙微微摇晃,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那股子沉甸甸的死劲儿到底根源在哪。

他松开手,站直身子,胸有成竹地对李小翠说:“不是锈住了。”

“是底下卡住了。”

他指着机器底部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

“底下有个垫脚的铁片,挪的时候错位了,一头翘起来,正好死死别住了底座的沿儿。”

“这东西死沉,越从上面使劲,它就卡得越紧。”

说完,他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墙角,抄起一根撬墙皮用的半米长铁棍。

周正阳一看他那架势,脸都白了:“你用这个?会把底座撬变形的!”

“不会。”

陆大柱回了两个字,像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又冷又硬。

他没像周正阳想的那样,把铁棍直接插进机器底下硬撬。

他蹲下,在机器一侧的地面上,找到一条结实的砖缝,把铁棍的尖端死死顶了进去,做成一个支点。

然后,他让铁棍斜靠在机器底座一个最厚实的角上,对目瞪口呆的两人说:

“你们俩,帮我把机器往这边推一点点。”

“不用多,就一个指甲盖的缝儿就行。”

李小翠和周正阳将信将疑地照做了。

两人合力一推,沉重的机器果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露出了那致命的缝隙。

就在这一瞬间!

陆大柱手里的铁棍猛地往下一压,利用杠杆之力将机器撬起微不可查的高度。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闪电般地伸进那刚露出的一点空隙里,粗砺的指尖在那块错位的垫片上,快准狠地一拨!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好像有什么小东西掉在了地上。

陆大柱扔下铁棍,拍了拍手上的灰。

“行了。”

“再搬试试。”

周正阳还愣着,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下意识地走过去,双手扶住机器,试探着一用力——

那刚才还像生了根一样的铁疙瘩,竟然被他一个人轻松地推动了!

他彻底僵在原地,看看那台机器,又猛地抬头看看陆大柱,眼神里全是风暴。

李小翠的眼睛亮得像淬了水的星星。

她快步走到陆大柱身边,弯腰捡起地上那个小小的、已经变形的铁垫片,脸上是再也藏不住的、灿烂的笑意。

“大柱哥。”

“还是你厉害。”

这一句话,比昨天那顿红烧肉香一百倍,甜一万倍。

陆大柱心里那块堵了一天一夜的大石头,轰然粉碎。

他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了一个久违的、有点憨厚的笑,脸上那股拧巴了一个星期的劲儿,终于烟消云散。

“来,搭把手,把它搬进去。”陆大柱扭头,招呼着还在怀疑人生的周正阳。

周正阳猛地回过神,快步走过来。

他脸上的尴尬和难堪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诚恳和佩服。

“大柱哥,刚才是我……是我把事情想复杂了。”

“你这法子,真巧,真的。”

他主动站到机器最沉重的那一头,和陆大柱一前一后,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喊着号子,稳稳当当地把播音机抬进了那间狭窄的小屋。

汗水浸湿了陆大柱的旧褂子,贴在滚烫的脊背上。

可他心里头,却像是三伏天猛灌了一大口冰镇酸梅汤,从里到外,说不出的舒坦通透。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周正阳的脑子是活,是厉害,能看懂图纸,能算那些弯弯绕绕的数据。

可他自己这身力气,这双摆弄了半辈子重物、摸索出来的手感和眼力,也不是白长的。

这也是一门学问。

一门周正阳的书本里,永远也学不到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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