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光芒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笼罩着这片灰色平原。
对于地狱中的居民而言，这光是永恒的折磨；但对韩华而言，这光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每一个灵魂深处的尘埃与枷锁。
他看到一个妇人，在废墟中疯狂挖掘，嘴里哭喊着孩子的名字。
然而，当她的孩子从另一处完好无损地跑出来时，她先是狂喜地抱住，随即却又开始责骂孩子乱跑，将恐惧引发的怒火倾泻在无辜的孩子身上。
爱是真的，但那被恐惧和执念扭曲的表达方式，又何尝不是一种缺陷。
韩华心中明了，刀山火海、油锅煎熬，不过是针对肉体痛苦的粗糙想象。
真正精密而残酷的地狱，是让灵魂困在自身最根本的缺陷里，无限循环，永无出路。
物理上的痛苦会随着复活消失，但精神上的困境，那份“我没错”的固执，却如同附骨之蛆，伴随着每一次死亡与重生，不断强化。
他不再去看那些忙碌、争吵、恐惧的人们，而是将目光投向远方，那拔舌者出现又消失的天际线。
这片地狱，需要的是不是更强的力量去对抗拔舌者，而是一面能照见自身的镜子，一次对灵魂的彻底清洗。
但谁又能给这些坚信自己“无错”的灵魂一面镜子呢？谁又能唤醒这些甘愿在循环中沉沦的意识。
韩华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对于绝大多数地狱众生而言，这个黄昏还将持续很久，很久……
久到时间本身都失去意义。
而拔舌者，今晚，或者明天的某个时刻，依旧会准时到来，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噩梦。
而他自己，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在这荒诞而真实的地狱中，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是融入这永恒的循环，还是去寻找那些打破“共业”的可能。
他看着那些在恐惧驱使下，只是机械修复城墙，内心却毫无改变的人们。
几乎每个人都是无比恐惧，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要这么惩罚他们。
此时，韩华的旁边，一名地狱的女子靠着自己的肩膀呜呜地哭泣，她很伤心，也很恐惧。
这名女子叫做乌林娜，和韩华非常熟悉，韩华掐指一算，就算出来她和自己的关系。
他算是自己这一生命中注定的妻子，韩华可以感受到，这个女人应该很喜欢自己。
六道轮回中，每个文明社会的人，都有一个命中定的妻子或者丈夫，这是轮回的规律。
只不过，有的人过得不好，或者是因为丑陋，因为愚蠢，因为残疾，即便遇到了对方，也会很容易因为外部条件而错过。
韩华没有接受乌林娜，正如凡间的修行者不接受自己的老婆一样。
道理很简单，这里本来就是一个痛苦的世界，因为自己的喜爱生下孩子，看着他在这个世界挣扎的模样，何尝不是一种不负责任，何尝不是一种心痛。
韩华叹了一口气，将乌林娜搂在怀中。
地狱中也有夫妻，也有家庭，而且地狱中的家庭比凡间更有情，更稳固。
实际上，感情并不是一件好事，而是痛苦的来源之一，有了感情，你就会为了维持感情而努力，就会活得不自由。
天人感情淡漠，所以他们很自在。
夜摩天的天人只需要拥抱一下就可以生孩子，而夜摩天之上的世界，生孩子更加简单。
在人间，生孩子需要经历十月怀胎的痛苦，九死一生。
在地狱，生孩需要的时间更久，足足一百年，所谓痛的越深，爱的越深。
地狱之中，父母对孩子的爱，是凡间之人不可想象的。
……
韩华的手臂环抱着乌林娜颤抖的肩膀，她的哭泣声压抑而绝望，滚烫的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能感觉到她那份纯粹的、未经雕琢的依赖与恐惧，这份情感沉重而真实，她像是这片灰色荒漠中一株颤巍巍的小草，渴望庇护。
“韩华，你说，你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这么痛苦？”乌林娜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哽咽。
她的话语代表了地狱中绝大多数人的心声。
他们感受到痛苦，恐惧惩罚，却从未真正思考过为什么会如此。
他们将拔舌者视为天灾，将痛苦视为不公，将轮回的伴侣视为唯一的慰藉，却看不到这一切表象之下的本质。
韩华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那些真正的原因，对于此刻被恐惧攫住的她来说，太过遥远和冰冷。
他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
“活着，本身没有错。”
韩华的声音平静。
“但在这里活着，或许本来就是一种错误。”
乌林娜茫然地看着他，显然无法理解。在她的世界里，活下去，和家人在一起，躲避拔舌者，就是全部的意义。
在这里，没有死亡，只会有活的太久的人，偶尔会因为意外生死。
而且在传言中，一旦死亡就魂飞魄散，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几乎每个人都很畏惧这种真正的死亡。
韩华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那些正在麻木修复家园的人们。
天人的淡漠，或许并非无情，而是了悟了缘起性空，不执着于任何外相，包括情感。
所以他们自在。
而地狱众生，将所有的执着——对自我的执着，对伴侣的执着，对子女的执着——都发挥到了极致，故而痛苦也到了极致。
“乌林娜，”韩华轻声开口。
“你有没有想过，拔舌者……或许并不是来自外面？”
乌林娜身体一楞，抬起头，眼中满是困惑，问道：“不是来自外面？那它们从哪里来？”
“从我们心里。”
“我们永不认错，所以会被困在这个世界，只要我们发自内心地忏悔，承认错误，或许我们就可以结束这种痛苦了。”韩华说道。
乌林娜愣了一下，笑了。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地狱的教导，从来都是如何躲避灾难，如何维系家庭，如何在这痛苦的世界里尽可能好地活下去。
自我反省？从未有过。
他们从没做坏事，为何要反省。
“可是我，我没有觉得我有错啊！”她下意识地辩解道，但因为喜欢韩华，声音有些微弱。
看，这就是根深蒂固的我执。
即便是心灵相对纯净的乌林娜，第一反应也是为自己辩护。
韩华没有再深入解释。
他知道，观念的转变非一日之功，尤其是在这业力如此深重之地。
他只是收紧了手臂，拥抱着她，给予她此刻最需要的、实实在在的慰藉。
然而，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越发清晰：他要让乌林娜忏悔，看到自己的错误。
在地狱待了这么久，已经弄清了拔舌地狱的宇宙规则，是时候出去了。
他只需要经常忏悔，很快便能脱离这里，但是，乌林娜不愿意忏悔。
或许，本体可以帮助乌林娜。
于是，韩华捏碎了本体给的那块玉牌。
很快，韩华的本体出现在他的身旁。
“咦，这么多年了你才叫我，想清楚了吗？你要出地狱？”韩华的本体问道。
“是的，我想带乌林娜出去，这里太痛苦了。”韩华的转世分身说道。
韩华点了点头。
“嗯，这很简单。”韩华本体发动宿命通，一段乌林娜的前世今生被储存在玉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