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菜市口,人山人海。
昨夜暴雨冲刷过的青石板缝里还汪着暗红的水,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烂菜叶混合的浊气。黑压压的人群从街口一直堆叠到监斩台百步开外,嗡嗡的议论声浪几乎掀翻头顶阴沉的天。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台子上那个被捆成粽子的身影——刘瑾。
“时辰到!带罪囚刘瑾!”监斩官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尾音劈了叉。
两个虎背熊腰的刽子手像拖死狗一样把刘瑾从木栅栏后拽出来,重重掼在台子中央。他那一身曾经耀武扬威的蟒袍早被扒了,只剩肮脏的白色囚衣,上面沾满泥泞、血污和不知名的秽物。头发散乱,脸上横七竖八全是昨日激战留下的擦伤血痕,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可当刽子手揪着他头发迫使他仰起脸面对台下汹涌的人潮时,那条缝里射出的光,却淬毒般阴狠。
“哈哈哈——!”刘瑾突然爆发出嘶哑的狂笑,笑声像破锣刮在人心上,硬生生压过了全场的嘈杂。他猛地挣扎着,脖颈上青筋暴起,朝着监斩台主位方向,那个端坐于明黄华盖之下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吼叫:“张辰!小皇帝!你杀我?你凭什么杀我?!”
人群瞬间死寂,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远处乌鸦的聒噪。
“凭我贪?”刘瑾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歪着嘴,笑容扭曲狰狞,“这大夏朝堂,从你龙椅下面算起,有一个算一个,哪个屁股底下是干净的?!户部王尚书,去年修河堤的银子,他贪了三成!兵部李侍郎,吃空饷喝兵血,他营里兵册上的人,一半是鬼!还有你身边那个道貌岸然的萧文正!”他布满血丝的独眼死死盯在监斩台一侧面色铁青的萧文正身上,“你萧家占了江淮多少上等水田?你敢当着扬州父老的面,报个数吗?!”
萧文正霍然起身,气得胡须直抖:“刘瑾!死到临头还敢血口喷人,攀咬忠良!”
“忠良?呸!”刘瑾疯狂地扭动着,试图挣脱束缚,声音尖利得刺破耳膜,“老子是蠹虫?老子承认!可老子不过是从你们这些‘忠良’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汤汤水水里面,捞了点渣子!没有你们这些道貌岸然、满嘴仁义道德的‘清流’在背后撑腰,大开方便之门,老子能捞这么多?!能走到今天?!”
他猛地转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嘶嘶力竭:“扬州城的父老乡亲们!你们都听见了!看清楚了!这台上要砍我刘瑾的头,不是因为我贪!是因为我贪了,还想坐那把龙椅!是因为我没他们聪明,没他们藏得深!他们才是吸你们骨血的恶鬼!今日杀我一个刘瑾容易,明日呢?后日呢?这世道,换了个皇帝,不过是换了个名头,该吃你们的,照样吃!该喝你们血的,一滴都不会少!哈哈哈——”
“放肆!”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尉迟雄须发戟张,按着腰间佩刀就要冲上来,“老子活劈了你这个满嘴喷粪的逆贼!”
“尉迟将军!”萧文正急忙阻拦,脸色煞白,额角渗出冷汗。台下的人群彻底骚动起来,嗡嗡的低语汇成一片压抑的怒潮,无数道怀疑、愤怒、绝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向监斩台上的官员们。
一片令人窒息的混乱中,主位上的张辰,终于动了。
他没有拍案,没有怒斥。只是微微抬起了右手。
这一个动作,像是带着无形的魔力,瞬间抽干了法场上所有的声音。狂笑的刘瑾,暴怒的尉迟雄,惶急的萧文正,骚动的人群……所有的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无数道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张年轻却已刻上深沉威严的脸上。
张辰缓缓站起身,玄黑龙袍的下摆在微风中纹丝不动。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台下被刘瑾一番话搅得群情激愤、眼神复杂的百姓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千钧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刘瑾。”张辰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砸在每个人心头,“你方才所言,贪墨、占田、喝兵血,桩桩件件,可有证据?”
刘瑾被那目光一刺,狂态稍敛,随即梗着脖子冷笑:“证据?老子都要死了,还要什么证据?人心就是证据!你问问他们信不信!”他猛地用下巴指向台下。
“朕问的是你。”张辰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冰,“攀咬构陷,乱朕朝纲,惑乱民心,此乃罪上加罪!朕再问你一遍,你方才所指控诸公之罪,可有真凭实据?”
刘瑾张了张嘴,独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那些指控,本就是临死前拉人垫背的疯话,他哪有什么铁证?
“无凭无据?”张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森然的杀伐之气,“那便是死前还要污蔑忠良,其心可诛!至于你所犯之罪,铁证如山!”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旁边堆积如山的卷宗木箱:“你刘瑾,自恃开国元勋,结党营私,贪墨朝廷拨付江淮赈灾银两一百七十万两!致使百万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此为罪一!”
“你拥兵自重,不思君恩,勾结地方豪强,豢养私兵,意图谋反!扬州城内囤积粮草军械,足以支撑三万大军一年之用!此为罪二!”
“你丧心病狂,为阻朝廷平叛大军,竟敢掘开江堤,水淹三县!良田屋舍尽毁,数千百姓葬身鱼腹!此乃灭绝人伦之罪三!”
张辰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亢,一句比一句凌厉,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瑾的心上,也砸在每一个扬州百姓的心坎上。尤其是最后那“掘堤淹民”四个字,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畜生啊!”
“淹了我们家!我爹娘都没跑出来!”
“杀了他!千刀万剐!”
人群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刚才被刘瑾挑起的些许对官府的疑虑,顷刻间被滔天的恨意淹没。烂菜叶、臭鸡蛋、石头块雨点般砸向法场中央的刘瑾。
刘瑾被砸得抱头缩成一团,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恐惧和绝望的呜咽。
张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如万载寒潭:“刘瑾,这三条大罪,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在!你,认是不认?”
刘瑾蜷缩在污秽中,浑身筛糠般抖着,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看来,你是认了。”张辰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宣判,“按《大夏律》,谋逆、贪墨巨万、祸国殃民,当处以极刑,夷灭三族!”
“陛下!”萧文正扑通一声跪倒,声音带着急促,“刘瑾罪该万死!然其终究是开国旧勋,曾鞍前马后,立下汗马功劳!若处以极刑,传扬出去,恐寒了天下将士之心啊!求陛下念其旧劳,网开一面,赐其全尸,以安军心!”
张辰的目光在萧文正和台下那些同样穿着旧式军服、神情复杂的部分军士脸上扫过,沉默了片刻。这沉默,重逾千斤。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斩钉截铁:“萧相所言,亦有道理。念你昔日微末之功……”
刘瑾浑浊的独眼里,猛地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
“……赐鸩酒一杯。”张辰的声音彻底冷硬下来,再无转圜,“留你全尸。你的三族亲眷,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此乃朕对你最后一点旧情的顾念,亦是对天下将士的交代。”
希望瞬间破灭,化作更深的绝望和怨毒。
一个内侍端着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玉酒壶和一个同样质地的酒杯,战战兢兢地走上法场。浓郁刺鼻的苦涩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影子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出现在刘瑾身后,一只手铁钳般扣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大嘴巴。另一只手拿起酒壶。
“不…不…张辰!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刘瑾惊恐地挣扎,含糊不清地咒骂。
影子面无表情,手腕稳定地倾斜。深褐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粘稠液体,咕咚咕咚地灌入刘瑾被迫张开的喉咙里。他剧烈地呛咳着,试图挣扎,但在影子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一切都是徒劳。辛辣、灼烧般的剧痛瞬间从喉咙蔓延到五脏六腑!
“呃…嗬嗬…”刘瑾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身体猛地绷直,像一条离水的鱼剧烈地抽搐、弹动。他的眼睛死死凸出,布满血丝,死死瞪着高台之上的张辰,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不甘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疯狂。
“你…你以为杀了我…就…就干净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挤出破碎的音节,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这龙椅…早把人心蛀空了…张辰…你…你也会…烂…烂在上面…等着吧…哈哈…呃…”
他的狂笑被一阵更剧烈的痉挛打断,乌黑粘稠的血猛地从他口鼻、眼角、耳朵里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的囚衣,也溅了影子手臂一片。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独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涣散,最终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灰白,带着那抹诡异的、凝固的怨毒笑容。
偌大的法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在空气中弥漫。
影子松开手,刘瑾的尸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张辰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下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又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官员,最后落在那些神情复杂、有快意也有茫然的百姓脸上。他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蜷紧,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刘瑾临死前那句恶毒的诅咒,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心底最深处——“这龙椅早把人心蛀空了…你也会烂在上面…”
“陛下,”萧文正强压下心中的惊悸,再次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刘瑾伏诛,大快人心!然其临死之言,虽为泄愤攀咬,却也…却也警醒世人!吏治不清,贪腐不除,国无宁日!臣斗胆,请陛下痛下决心,推行《考成法》!整肃吏治,重振朝纲!此乃固国之本,安民之策!”
张辰的目光从刘瑾的尸体上移开,落在萧文正那张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上,又缓缓扫过台下那些竖着耳朵、屏息凝神的官员们。他看到了恐惧,看到了抵触,也看到了少数人眼中闪烁的、名为期待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就在此时!
一直沉默地单膝跪在刘瑾尸体旁检查的影子,突然动了。他猛地俯下身,动作快如闪电,两根手指精准地探入刘瑾那尚未完全僵硬的、沾满黑血的嘴巴里,一阵细微的搅动。
“陛下!”影子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平淡无波的调子,但其中蕴含的一丝异样,却让在场所有熟悉他的人都心头一凛。
他沾着污血的手指间,赫然夹着一小卷被蜡封得严严实实、几乎难以察觉的油纸卷!那蜡封的一角,似乎还残留着被强行咬破的痕迹!
影子将那染血的油纸卷高高举起,冰冷的目光扫过监斩台上所有面色大变的官员,最后定格在张辰脸上。
“此物,藏于其齿缝深处。”影子的声音在死寂的法场上,如同惊雷炸响,“蜡封完好,应是…最后关头所藏。”
张辰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起!
刘瑾最后那疯狂怨毒的眼神和嘶吼再次在他脑中闪现——“等着吧…哈哈…”
这染血的密信里,藏着什么?是攀附更多官员的名单?是某个未及发动的致命阴谋?还是…指向更深处、连影子都未曾察觉的黑暗?
整个法场,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