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从漆黑的夜空里狠狠掼下来，抽打在潼关高耸的城墙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呜咽。冰冷的铁腥味混着尚未散尽的血气，死死糊在每一个守城夏军的口鼻之间，几乎令人窒息。
“轰——！”
又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巨响，从脚下传来，整段城墙都在剧烈摇晃，簌簌的灰土和碎冰从垛口缝隙里抖落。
“将军！西墙！西墙垛口被撞裂了！” 传令兵几乎是滚爬着冲到秦山面前，脸上糊满了黑红的血泥，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眼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那群狄狗…狄狗的攻城槌！顶不住了！”
秦山庞大的身躯像一尊铁塔，死死钉在被泼水成冰、滑溜异常的城碟后。他半边肩甲被某种重武器砸得凹陷变形，边缘裂开狰狞的口子，暗红的血不断从缝隙里渗出来，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冰珠，又被他滚烫的体温融化，顺着铁甲往下淌。他根本没低头看那传令兵，布满血丝的铜铃大眼，死死盯住城下那片在风雪和燃烧的油脂火把光芒中疯狂蠕动的黑潮。
风雪被下方无数狄人野兽般的咆哮撕扯得支离破碎。
“撞！给老子撞开它！第一个登上潼关的勇士，赏金百两，夏人女子任挑！” 一个尖利高亢、穿透力极强的女声在狄人粗野的号叫中格外刺耳，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兴奋。
是慕容燕！那北狄的疯婆娘！声音的位置，就在那架如同洪荒巨兽般不断撞击着西墙的攻城槌附近！
秦山猛地扭头，视线如同淬了火的投枪，狠狠刺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风雪太大，只能勉强看见攻城槌后方，一个披着雪白狐裘、身形矫健的身影骑在马上，正挥舞着弯刀，尖声催促着周围的狄兵。
“他娘的！” 秦山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那唾沫刚离口就冻成了冰坨子砸在脚下的冰面上，“放箭！给老子射！射死那个穿白皮的疯婆娘！火箭！烧了那狗日的撞城槌！”
他的吼声如同滚雷，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呜咽。
“将军！火箭…火箭没用啊！” 旁边一个满脸烟灰的校尉带着哭腔喊道，他指着城下，“火油…我们没火油了！火油罐子早打光了！箭射过去，沾上雪就灭了！根本点不着那湿木头！”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几支带着微弱火苗的箭矢歪歪斜斜地射向那巨大的攻城槌，大部分被狄人举起的简陋木盾挡住，少数几支钉在湿冷的原木上，火苗挣扎了几下，在风雪中迅速黯淡、熄灭，只留下几点微不足道的焦黑痕迹。
“轰——！”
攻城锤再次狠狠撞上西墙垛口的根部。这一次，碎裂的声音清晰得令人牙酸！大块的夯土和包裹的城砖猛地崩裂、塌陷下去一大块！城头几个立足不稳的夏军士兵惨叫着随着塌落的土石摔了下去，瞬间被城下汹涌的狄人淹没。
“缺口！缺口开了！杀上去！” 慕容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狂喜的尖啸，如同夜枭，“血狼骑！给我冲！冲上去！屠光城上的夏狗！”
伴随着她的厉啸，数十架在风雪掩护下悄然推进到极近距离的云梯，被无数狄兵猛地竖起，带着刺耳的摩擦声，重重地搭上了潼关西墙刚刚被撞裂的缺口两侧！
“哐啷！” “哐啷！” 沉重的铁钩死死扣住了城墙边缘！
完了！这个念头瞬间闪过所有目睹此景的夏军心头，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紧了每个人的脖子。
秦山脸上的肌肉疯狂地抽搐着，那只没受伤的独眼瞬间变得血红！他看到那些云梯顶端的铁爪死死咬住了城墙边缘，看到下方狄兵口中喷吐着白气，像蚂蚁一样开始疯狂向上攀爬！他看到那个缺口在扩大，看到慕容燕那张在火光映照下因兴奋而扭曲的脸！
“龟儿子！想上来？问过你秦山爷爷了吗？！” 秦山猛地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如同受伤暴怒的巨熊。他左手抓住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汗和冰水浸透、变得沉重冰冷的破烂战袍，“嗤啦”一声，竟用蛮力硬生生将其撕扯下来！
精赤的上身瞬间暴露在凛冽的寒风和飞舞的雪片中。虬结如铁的肌肉块块贲张，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新旧叠加的伤疤，此刻又被新鲜的血污覆盖。最刺目的，是右肩那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皮肉翻卷，鲜血正汩汩涌出。但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刀来！” 秦山右手向后一伸，声如裂帛。
旁边一个亲兵几乎是本能地将自己手中那柄沉重的厚背砍刀递了过去。秦山五指如铁钳般死死扣住刀柄，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亲卫营！跟老子——杀！”
最后一个“杀”字出口，秦山庞大的身躯已如一颗燃烧的陨石，轰然跃出破碎的城碟！他根本没有走那被狄兵拥堵的塌陷缺口，而是直接扑向了离他最近、搭在缺口右侧城墙边缘的一架云梯！
双脚重重踏在冰冷的、沾满血污的云梯横木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整架云梯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下方正在攀爬的几个狄兵只觉得头顶一黑，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传来，惨叫着被震落下去。
“夏狗！找死！” 云梯下方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穿着厚重皮甲、头戴狼首铁盔的狄人百夫长反应极快，他正爬到一半，见状怒吼一声，竟不闪不避，双手紧握一柄沉重的狼牙棒，借着向上攀爬的冲势，由下至上，狠狠朝着秦山立足的横木砸来！这一下若是砸实，连人带梯子都得粉碎！
“滚下去！狗杂种！” 秦山独眼凶光爆射，不避不让，右脚猛地向下一跺！
“咔嚓！” 那承受着两人重量的粗木横梁竟被他这含怒一脚硬生生踏断！碎木飞溅！
狄人百夫长志在必得的一击顿时落空，身体也因脚下突然踏空而猛地一沉，重心顿失！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秦山的砍刀动了！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有纯粹到极致的力量与速度！一道匹练般的寒光，自上而下，撕裂风雪！
“噗嗤！”
刀锋从狄人百夫长戴着狼首铁盔的头顶劈入，毫无阻碍地一路向下，砍开坚硬的颅骨、撕裂脖颈的筋肉、切断粗壮的脊椎，最后带着一蓬滚烫的血雨和碎裂的内脏，从百夫长的胯下劈出！
整个魁梧的身躯，竟被这一刀生生劈成了左右两爿！滚烫的鲜血、破碎的脏器、白色的骨茬混合着热腾腾的腥气，如同瀑布般泼洒下去，浇了下方仰头张望的狄兵满头满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半秒。
紧接着，是下方狄兵撕心裂肺、充满恐惧的嚎叫！那被热腾腾的鲜血和内脏浇了一身的狄兵，甚至直接吓疯了，丢掉武器，抱着头从云梯上滚落下去。
“挡我者死——！” 秦山浑身浴血，如同地狱爬出的魔神，踩踏着脚下粘稠的血浆和破碎的尸体，一步一杀，沿着那架沾满血肉的云梯，悍然向下反冲！沉重的砍刀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片残肢断臂，凄厉的惨嚎声不绝于耳！他一个人，一把刀，竟硬生生将攀附在这架云梯上的狄兵杀得节节败退，尸骸不断从梯子上坠落！
城墙上，被秦山这悍不畏死、如同天神下凡般的反冲锋激得热血沸腾的夏军士兵，发出了震天的怒吼！
“杀！杀光狄狗！”
“跟着秦将军！夺回云梯！”
“把狄狗赶下去！”
原本因缺口被破、云梯搭上而陷入绝望和混乱的夏军士气大振！无数士兵红着眼，吼叫着扑向那些搭上城墙的云梯，刀砍、枪捅、甚至用牙齿撕咬！滚木礌石如同暴雨般砸落！被秦山一人一刀杀穿一架云梯的恐怖景象所震慑，狄人的攻势为之一滞！
“废物！都是废物！” 城下，慕容燕目睹此景，气得浑身发抖，精致的脸庞扭曲得如同厉鬼。她死死盯着那个在云梯上浴血搏杀、如同战神般的赤膊身影，眼中射出怨毒至极的光芒。“秦山！又是你！”
她猛地从马鞍旁摘下一张造型奇异、通体漆黑的长弓，弓臂两端镶嵌着狰狞的狼头。一支比寻常箭矢长了近一尺、箭头呈三棱透甲锥形、闪烁着幽蓝寒光的重箭，被她稳稳地搭在了弓弦之上。弓弦被拉开的刺耳摩擦声，甚至压过了周围的喊杀！
她冰冷的视线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锁定在云梯中段，那个正背对着她，挥刀将一个狄兵连人带盾劈成两半的赤膊身影上！
就是现在！
慕容燕眼中杀机爆闪，扣弦的手指猛地松开！
“嘣——！”
弓弦炸响！那支幽蓝的重箭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死亡流光，撕裂风雪，精准无比地射向秦山毫无防备的后心！箭簇上淬着的剧毒，在幽暗中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甜腥！
千钧一发之际！
正在下方组织士兵用长矛捅刺云梯的尉迟雄，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了那道致命的幽蓝！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老秦！背后！！” 尉迟雄的吼声如同平地惊雷，带着撕裂般的惊恐！
秦山刚刚劈开一个狄兵的胸膛，滚烫的鲜血溅了他一脸。尉迟雄那声凄厉的预警几乎同时在他耳边炸响！
野兽般的直觉让他在听到预警的瞬间，身体已经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他没有试图转身——那根本来不及！他只是猛地将庞大的身躯向云梯外侧、狄兵尸体堆叠的方向，狠狠一拧！
“噗嗤！”
幽蓝的毒箭没有射中心脏，却狠狠扎进了秦山右肩胛骨下方！箭头入肉极深，箭尾兀自剧烈地颤动着！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伴随着诡异的麻痹感，瞬间从伤口处蔓延开来！
“呃啊——！” 秦山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眼前猛地一黑，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脚下踉跄，险些从云梯上栽落！
“将军！” “秦将军！” 城上城下，无数夏军士兵发出惊骇欲绝的呼喊。
“给我射死那个放冷箭的贱人！” 尉迟雄目眦欲裂，指着慕容燕的方向狂吼。
城墙上幸存的弓箭手立刻调转目标，一片稀疏的箭雨朝着慕容燕覆盖过去，但距离太远，又被风雪阻挡，大部分都无力地落在了她马前数丈之外，只有几支勉强飞到近前，也被她身边护卫的狄兵用盾牌格开。
慕容燕看着秦山中箭后摇摇欲坠的身影，脸上露出一丝残忍而得意的狞笑。她再次搭上了一支同样的幽蓝毒箭，弓弦缓缓拉开，这一次，瞄准的是秦山毫无保护的侧颈！
就在这生死一线！
一股狂暴到极点的凶戾之气，如同火山爆发般从秦山身上轰然炸开！他猛地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眩晕和麻痹感甩出脑外。那只仅存的独眼，因为剧痛和狂怒，彻底变成了一片骇人的血海！里面翻涌的，不再是理智，而是最原始的、毁灭一切的兽性！
他看到了。
在飞溅的鲜血、破碎的肉块、扭曲的狄人面孔交织成的猩红背景中，一张他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
是父亲！张威老侯爷的脸！
但那脸上，没有往日的威严与慈爱，只有无尽的痛苦、怨毒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那张脸在血雾中扭曲、咆哮，无声地呐喊着一个刻入骨髓的诅咒：
“杀光他们！一个不留！杀！杀！杀——！”
那无声的咆哮，如同最猛烈的毒药，瞬间注满了秦山残存的理智！
“啊——！” 秦山仰天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暴虐的狂嚎！那声音盖过了风雪，盖过了厮杀，如同濒死凶兽最后的绝唱！
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肩背处那支毒箭带来的剧痛和麻痹，左手猛地探出，如同铁钳般抓住一个刚刚爬上云梯、正举刀欲砍的狄兵脚踝！在对方惊恐的注视下，秦山单臂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竟将那狄兵整个抡了起来！
“死——！”
沉重的狄兵身体带着凄厉的风声，被秦山狠狠砸向旁边另一架紧挨着的、爬满了狄兵的云梯！
“轰！咔嚓！”
人肉炮弹的冲击力何等恐怖！那架云梯被拦腰砸中，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巨响！连同上面攀爬的七八个狄兵，如同下饺子般惨叫着摔了下去！下方的狄兵被砸倒一片！
而秦山，借着这一砸的反作用力，身体在滑溜的云梯上强行稳住，同时右手那柄沉重的砍刀再次化作索命的寒光，朝着附近另一架云梯的顶端铁钩连接处，狠狠斩下！
“铛！” 火星四溅！
坚固的铁钩连接处竟被这含怒一刀斩开大半！那架云梯剧烈摇晃起来！
秦山状若疯魔，独眼赤红，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杀戮机器，再次挥刀斩向同一个豁口！
“铛！咔嚓！”
这一次，连接处彻底断裂！沉重的云梯失去支撑，带着上面一串绝望嚎叫的狄兵，轰然向着城下倒去！
城上夏军的士气被彻底点燃！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
“秦将军神威！”
“杀！杀光他们！”
然而，就在这震天的欢呼声中，那个如同魔神般的身影，在斩断第二架云梯后，动作猛地一僵。
毒箭上的剧毒，混合着剧烈的失血和透支，终于彻底爆发了。那血雾中父亲扭曲的咆哮脸孔，如同碎裂的镜子般轰然崩散。
秦山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手中沉重的砍刀脱手坠落，发出当啷一声脆响，掉在下方冰冷的尸体堆上。
他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巨熊，直挺挺地向前扑倒，沿着那架沾满了他和敌人鲜血的云梯，沉重地滚落下去。
“将军——！”
“快！快救秦将军！”
尉迟雄和最近的几名亲卫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不顾一切地扑向城墙边缘。
秦山滚落的身体被下方几具交叠的狄兵尸体阻挡了一下，最终停在靠近云梯中段的位置，一动不动，生死不知。他精赤的、布满伤痕和血污的上半身暴露在风雪中，右肩胛下方那支幽蓝色的毒箭，箭羽在风中微微颤动，散发着不祥的光芒。
“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