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夜色裹挟着初冬的冷雨,拍打着秦淮河浑浊的水面。奢华的三层画舫“揽月号”静静泊在河心,雕梁画栋在摇曳的灯笼映照下,透着一股纸醉金迷下的森然。舱内暖炉驱散了水汽的寒,却驱不散弥漫在张辰、苏映雪与对面那位儒雅老者之间无形的冰寒。
陆文渊,江南陆氏当代家主,须发皆白,面庞清癯,一袭低调的深蓝锦袍,唯有指间一枚温润如水的羊脂玉扳指,昭示着其背后足以撬动半壁江山的财富与影响力。他慢条斯理地用银签拨弄着鎏金暖炉里的银霜炭,火星噼啪轻响,打破着令人窒息的沉默。陈禹侍立在张辰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尊泥塑。
“张将军,”陆文渊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江南士族特有的矜持与疏离,“贾相之事,骇人听闻。然空口无凭,陆家百年清誉,实不敢因一面之词,卷入这滔天漩涡。”他抬眼,目光如古井无波,落在张辰脸上,“江南所求,不过一方安宁。”
张辰坐姿如松,连日奔波在他年轻的脸庞上刻下疲惫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他没有废话,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严密的文书,推到陆文渊面前的红木矮几上。
“陆公所求安宁,亦是万千黎民所愿。”张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雨声,“贾似道勾结北狄拓跋弘,私许雁门关外三州之地,换取其支持,助他铲除异己,独揽朝纲。此为北狄狼主亲笔密函副本,上有拓跋弘王玺印记,及贾似道暗印为凭。原件此刻,想必已在送往御前的路上。”他顿了顿,补充道,“由我的人护送。”
陆文渊的指尖在扳指上微微一顿。他没有立刻去碰那卷文书,只是目光垂落其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毒物。船舱内只剩下炭火轻爆声和舱外绵密的雨声。
良久,他缓缓伸出手,解开油布。泛黄的纸张上,铁画银钩的北狄文字与熟悉的贾相私印赫然在目,条款清晰得令人心头发冷。他逐字看去,脸色在暖炉的红光映照下,竟显出一丝苍白。江南士族再超然,也深知割地之罪意味着什么,那是足以让整个陆家被钉上历史耻辱柱的滔天大罪!
“好一个贾似道!好一个祸国殃民的巨蠹!”陆文渊猛地合上文书,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终于燃起压抑的怒火。这怒火,既是对贾似道的,也是对自己竟被蒙蔽至此的惊怒,更是对眼前这年轻人手段之狠辣、情报之精准的忌惮。
“证据确凿,陆公可信了?”张辰紧逼一步。
陆文渊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面容:“将军手段通天,老夫佩服。然则…将军欲如何?仅仅扳倒贾似道?江南又当如何自处?”
“贾贼伏诛,只是第一步。”张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大梁沉疴已深,非猛药不可救。我欲重建秩序,还天下以清平。江南,乃天下财赋重地,亦是文华渊薮。张辰所求,非是征服,而是携手。”他语气铿锵,“陆公若助我,他日新朝鼎立,江南赋税可减三成,地方官吏任免,陆氏可举荐贤能,朝廷核准即可。盐、铁、漕运之利,陆氏可优先参与。江南,可保百年自治之权!”
“自治?”陆文渊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精光闪烁。这条件不可谓不优厚,几乎是划江而治的雏形。但他深知,眼前这头年轻的猛虎,绝非池中之物。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矮几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衡量着家族千钧重担与这巨大诱惑之间的天平。
舱内的空气再次凝固,谈判陷入了僵持。张辰开出的价码已是底线,而陆文渊显然还在待价而沽,或者说,他在等待一个更有力的投名状,或是一个能彻底拿捏张辰的契机。
就在这时,舱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婢女带着哭腔的惊呼:“少爷!少爷您怎么了?!”
陆文渊脸色骤变,霍然起身!一直沉默侍立的老管家陆忠已抢步冲出舱门。陈禹也警惕地按住了腰间的短刃。
只见隔壁舱室门口,一个锦衣华服、约莫八九岁的男童倒在地上,小脸憋得青紫,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眼看就要窒息!旁边一个美妇人瘫软在地,哭得几乎晕厥,正是陆文渊的儿媳,地上男童陆明轩的生母。
“轩儿!”陆文渊目眦欲裂,几步抢到孙子身边,看着孙儿痛苦挣扎的模样,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变的老家主,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恐慌和绝望。他颤声嘶吼:“快!快请大夫!把金陵城最好的大夫都给我找来!!”
“来不及了!”一个清越而沉稳的女声响起。
苏映雪不知何时已快步上前,蹲在了陆明轩身边。她无视了周围的混乱和陆家人惊疑的目光,纤白的手指闪电般搭上陆明轩的手腕,又迅速翻开他的眼皮查看瞳孔,同时语速极快地命令:“取烈酒!银针!快!再取蜂蜜温水!”她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声音,瞬间压住了舱内的哭喊和慌乱。
陆家仆从下意识看向陆文渊。陆文渊看着苏映雪那双在危急时刻依旧澄澈镇定的眼眸,又看了一眼几乎没了声息的孙子,猛地一挥手:“按她说的做!快!!”
烈酒、银针、蜂蜜水迅速送到。苏映雪接过银针,毫不犹豫地在灯火上燎过消毒。她扶起陆明轩的头,手法快得只见一片残影,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准地刺入他颈部的天突、廉泉、人迎数穴。同时,她另一只手捏开陆明轩紧咬的牙关,将调好的蜂蜜温水小心地灌入少许。
“呃…嗬…”陆明轩喉咙里的阻塞感似乎松动了一瞬,发出一声微弱而痛苦的抽气声,青紫的脸色稍缓,但抽搐依旧剧烈。
“按住他四肢!别让他伤了自己!”苏映雪低喝。陆忠和两名健仆连忙上前按住孩子。
苏映雪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陆明轩的指甲缝和嘴角,又凑近嗅了嗅他口中微弱的气息,眉头猛地一蹙。她突然伸手,捏住陆明轩的下颌,仔细查看他舌根深处,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更有一丝冰冷的怒意。
“是喉风痉?还是中毒?”陆文渊声音发颤地问,他见多识广,也看出些端倪。
“非是寻常喉风痉!”苏映雪语出惊人,手上动作不停,再次下针,刺向陆明轩胸腹间的膻中、鸠尾等穴,同时解释道,“喉间肿胀阻塞气道是真,但根源在腹!他舌根隐有淤斑,气息带一丝极淡的土腥苦味…这是‘钩吻’之毒引发的惊风痉挛!用量极微,非是立刻致命,而是缓慢积累,诱发宿疾!”
“中毒?!”陆文渊如遭雷击,脸色铁青。陆家内宅竟有人下此毒手?!
苏映雪不再多言,全神贯注于施救。银针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捻、转、提、插,精准地刺激着穴位。她让仆从扶起陆明轩,用特定的手法拍打其后背心俞、肺俞等穴。又取过烈酒,点燃后快速在银针上擦拭,利用那灼热的气息透穴而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息都像巨石压在众人心头。张辰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发白,警惕地扫视着舱内每一个人,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陈禹更是退到了舱门附近,封锁了出口。
终于,在苏映雪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又灌入第二小勺蜂蜜水后,陆明轩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呕……” 一大口带着血丝的、散发着怪异甜腥味的粘稠涎液被他呕吐了出来。随着这口秽物的吐出,他喉咙里那可怕的“嗬嗬”声骤然停止!青紫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胸膛开始规律地起伏,急促的喘息慢慢平复下来,抽搐也停止了。
“轩儿!我的轩儿!”陆夫人扑过去,抱着恢复呼吸的儿子喜极而泣。
陆文渊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踉跄一步,被陆忠扶住。他看向苏映雪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后怕,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这个一直沉默跟在张辰身边的女子,竟有如此起死回生的手段!更可怕的是,她竟能一眼看出是中毒,而非简单的急症!
“暂时无碍了。”苏映雪收针,用丝帕擦拭着额角的汗,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冷静,“‘钩吻’之毒已随涎呕出大半,但余毒仍需清除,腑脏亦有损伤。我开个方子,立刻煎服。三日内需静养,不可见风,饮食务必小心。”她目光扫过陆夫人和周围的婢女,意有所指,“…入口之物,需万分谨慎。”
陆文渊深吸一口气,对着苏映雪,郑重地、深深一揖:“苏娘子救命之恩,陆家上下,没齿难忘!此恩,重于泰山!”这一揖,不仅是对救命之恩的感激,更是一种姿态的转变。
苏映雪微微侧身,不受全礼,平静道:“医者本分,陆公不必如此。”
陆文渊直起身,再看张辰时,眼神已然不同。先前是审视、权衡、忌惮,此刻却多了一份复杂难言的震动和一丝敬畏。张辰身边,竟有如此人物!他不仅拥有搅动风云的武力,更拥有洞察鬼蜮、妙手回春的贤内助!这份实力和底蕴,远超他之前的预估。
“张将军,”陆文渊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有一丝沙哑,“令正…真乃当世奇女子!陆某…心服口服!”他顿了顿,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断,“将军方才所言江南自治之约…陆氏,应了!”
峰回路转!僵局竟以如此意外而震撼的方式被打破!
张辰心中巨石落地,脸上却未露太多喜色,只是郑重抱拳:“陆公深明大义,张辰代江南万民,谢过!”
陆文渊摆摆手,疲惫中带着锐利:“江南士族,陆某自会联络。粮草、船只、舆图,三日内必有第一批送至将军指定之处。至于贾似道…”他眼中寒光一闪,“金陵城内,与贾贼勾结之官吏名单,明日便奉上!”
“好!”张辰沉声应道,大局初定。
然而,就在这看似尘埃落定、气氛稍缓的刹那——
“咻!咻咻!”
三道凄厉的破空之声,撕裂雨幕,穿透画舫精美的雕花窗棂,直射舱内!目标赫然是刚刚救回陆明轩、心神稍懈的苏映雪!
快!狠!毒!时机拿捏得妙到巅毫!
“映雪!”张辰瞳孔骤缩,一股寒气直冲顶门!他距离苏映雪尚有数步,拔剑已然不及!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猛地将身前的红木矮几一脚踹飞,沉重的矮几打着旋撞向那三道乌光!
“噗!噗!”两声闷响,两支劲弩被矮几撞偏,“哆哆”两声钉入舱壁,深没入木!但第三支弩箭,却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穿透了矮几旋转的缝隙,依旧毒蛇般噬向苏映雪的心口!
千钧一发!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张辰身后闪出!是陈禹!他竟在弩箭破窗的瞬间已做出预判,身形如电,手中短刃化作一道寒芒,精准无比地劈向那最后一支夺命弩箭!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弩箭被短刃劈得歪斜,“嗤”地一声擦着苏映雪的肩头飞过,带起一缕青丝,狠狠钉在她身后的舱柱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苏映雪脸色微白,但身形纹丝未动,眼神瞬间冰冷如霜。
“有刺客!保护家主!保护少爷!”陆忠的厉吼声炸响。舱外顿时传来兵刃撞击和侍卫的怒吼声!
张辰已如猛虎般掠至苏映雪身边,长剑铿然出鞘,将她护在身后,森寒的目光扫向弩箭射来的方向——窗外漆黑一片的雨夜秦淮河面。一艘不起眼的小篷船,正迅速融入下游的黑暗之中。
“追!”张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暴怒。
陈禹身形一晃,已如大鸟般穿窗而出,消失在冰冷的夜雨里。
陆文渊惊魂未定,看着舱壁上那三支淬着幽蓝光泽、明显喂了剧毒的弩箭,再看看被护在张辰身后、神色冰冷的苏映雪,以及那钉在柱子上兀自震颤的凶器,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这刺杀,目标明确,时机歹毒!若非张辰反应神速,若非他身边那个沉默的护卫…后果不堪设想!
是谁?贾似道的死士?还是…江南内部不愿看到陆家与张辰结盟的人?!
“陆公,”张辰缓缓转身,声音如同冰河碰撞,蕴含着滔天的杀意,“看来这金陵城,有人不想看到我们合作。更不想看到…我夫人活着。”
陆文渊看着张辰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眸,又看了看惊魂未定的孙儿和儿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猛地一拍桌案,对着舱外怒吼:“陆忠!给我查!彻查!天亮之前,我要知道是谁敢在陆家的画舫上,对我陆家的贵客下此毒手!查不出来,提头来见!”
舱内一片狼藉,暖炉的炭火映照着众人惊疑未定、怒火中烧的脸庞。窗外,夜雨更急了,敲打着船篷,也敲打着刚刚缔结却已布满裂痕的盟约。张辰握住苏映雪微凉的手,感受到她指尖轻微的颤抖,心中杀意翻腾。他盯着那艘小篷船消失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
就在这时,陈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浑身湿透,脸色凝重。他没有带回刺客,手中却紧紧攥着一件东西,快步走到张辰面前,压低声音,却足以让近前的陆文渊也听得清楚:
“主公,刺客弃船遁入水道,追丢了。但在那小船上,发现了这个。”他摊开手掌。
掌心,静静躺着一枚被踩踏过、沾着泥污的玉佩。玉佩质地普通,雕工却精细,上面刻着半条张牙舞爪的蟒纹,断裂的边缘显示它只是完整图案的一部分。更刺目的是,玉佩一角,残留着一个模糊却极具辨识度的印记——那是一个只有宫中内侍监才有权使用的特殊火漆印痕!
张辰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枚残破的玉佩和那半个印记,瞳孔骤然收缩!一个冰冷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李德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