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浪涛,在延津北岸的高原下,发出永无休止的咆哮。深秋的寒风掠过空旷的河滩,带着未散尽的烽烟气息。一支疲惫到极点的队伍,在这片布满砾石的高原上缓缓停驻。
队伍的核心,是那辆象征着大汉最后尊严的銮驾。拉车的骏马口鼻喷着粗重的白气。车驾周围,是一支伤痕累累的护卫力量。
赵云的白马银甲早已不复往昔光鲜,甲叶上布满了刀砍箭凿的痕迹,血污与泥浆混合,凝结成暗褐色的硬块,他紧握亮银枪的手背上,也带着新鲜的划伤,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四野。
陈到率领的白毦兵,人数已不足出发时的一半,人人带伤,沉默地拱卫在銮驾两侧,疲惫的身躯挺得笔直。
张绣叔侄的西凉铁骑更是凋零得厉害,张绣脸色灰败,肩头裹着渗血的布条。身魁梧如山,手持一柄狼牙大棒的车骑儿,则紧紧护在张济将军身侧,年轻的脸上刻满了风霜。
更令人揪心的,是队伍中那副临时用树枝和布幔捆扎的简陋担架。上面躺着的,正是为护卫銮驾殿后、身陷重围的名将张任。他双目紧闭,面如白纸,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前、肋下几处狰狞的创口虽经赵云等人草草包扎,但包裹的粗麻布已被不断渗出的暗红血液浸透,散发出浓重的血腥与草药混合的绝望气息。每一次颠簸,都让他陷入昏迷的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一下。
“将军……张将军他……”一名白毦兵哽咽着,看着担架上气息奄奄的主将,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滑落。
赵云深吸一口带着河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焦灼与悲怆,沉声道:“叔至,速派斥候,探查前方!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找到儁义将军在延津的大营!”
话音未落,一阵低沉而迅疾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骤然从前方河滩高坡的拐角处传来!瞬间打破了河滩的沉寂!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赵云瞳孔骤缩,亮银枪瞬间抬起,枪尖寒芒直指蹄声来处!陈到厉喝一声,残存的白毦兵迅速收缩阵型,将銮驾与担架死死护在核心,残破的刀枪齐刷刷指向坡顶!张绣、车骑儿也强打精神,拔枪持棒,身后几十位西凉骑兵,仅存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烟尘腾起,一部人马如旋风般转过坡角,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为首一将,身形魁伟,玄铁重甲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外罩一件象征高阶将领的绛红锦袍,面容刚毅,目光如电,正是冀州大将张合!他身后,是数百名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亲卫精骑,战马雄骏,刀枪如林,阵列森严,与赵云等人疲惫残破的队伍形成鲜明对比!
张合一眼便看到了那辆伤痕累累却依旧承载着帝国象征的銮驾,看到了赵云、陈到等人浑身浴血、如临大敌的戒备姿态,更看到了担架上那生死不知的张任!
他跃马上前,来到赵云他们的阵前,马缰一拉,座下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张合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竟无视赵云等人警惕的目光,大步流星向前走来!沉重的战靴踏在地面上,发出铿锵的声响。
在距离銮驾十步之外,张合猛地停下!他毫不犹豫,单膝重重跪地!铁甲护膝与坚硬的地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咚”一声!他身后的数百精骑,如同得到无声的号令,齐刷刷滚鞍下马,轰然跪倒一片!黑压压的甲胄在河滩上铺开,场面肃杀而震撼!
“末将张合!奉主公之命,在此恭迎圣驾!护驾来迟,使陛下与诸位受惊,罪该万死!” 张合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无比的恭敬与自责,穿透黄河的咆哮,清晰地传入銮驾之中,也传入每一个护卫将士的耳中。
紧绷的弦,骤然松弛!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激荡,瞬间冲垮了赵云、陈到等人强撑的意志。亮银枪的枪尖微微垂下,赵云眼中凌厉的杀气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重的疲惫和……一丝劫后余生的泪光。陈到紧握枪柄的手松开了,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张绣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几乎虚脱。
“张……儁义将军……”赵云的声音带着嘶哑的颤抖,他收起长枪,上前一步,想要扶起张合。
张合却已迅速起身,目光如炬,直接投向担架上气息微弱的张任,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子龙将军!伯岐将军伤势如何?!”
“师兄……为护銮驾,身陷重围,身受重伤,失血过多……已昏迷多时!”赵云的声音充满了痛楚与焦虑。
“快!军医何在!”张合猛地回头,厉声喝道,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速速送回大营!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救回张将军性命!”
早已候命的几名随军医官立刻飞奔上前,小心翼翼地接手过担架。动作轻柔而迅捷,仿佛抬着的是易碎的琉璃。张合亲自在一旁指挥护卫,目光紧紧锁在张任苍白的脸上。
“陛下,诸位将军,请随末将回营!”张合这才重新转向銮驾,躬身肃请。他身后的亲卫骑兵迅速让开一条通道,如同钢铁的仪仗。
延津北岸,一座依托河岸丘陵构筑的巨大营寨赫然在望。寨墙高耸,以粗大的原木和夯土筑成,旌旗飘飘。巨大的“张”字将旗和象征汉室的玄色龙旗在辕门上方迎风招展。营门洞开,两列全副武装、盔甲鲜明的精锐士卒肃然挺立,如同钢铁浇筑的雕像,随着銮驾缓缓入营,发出震天的山呼:“恭迎圣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久违的、象征着秩序与力量的呼声,让饱经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天子车驾内,似乎也传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带着哽咽的叹息。
张合的中军大帐宽敞而坚实,炭火驱散了深秋河畔的寒意。张任被安置在紧邻大帐的医护营内,由经验最丰富的军医长亲自施救。
帐内弥漫着浓烈的药草和血腥混合的气息,军医们神色凝重,低声交流着,煮沸的清水冒着白汽,锋利的刀具在火上炙烤。张绣、车骑儿二人寸步不离地守在帐外,脸色紧绷,如同两尊石雕。
大帐内,张合为风尘仆仆、惊魂稍定的赵云、陈到奉上热汤。看着二人疲惫不堪却强打精神的模样,张合沉声道:“子龙,叔至,一路艰辛,九死一生!伯岐将军忠勇无双,令人感佩!主公与郭军师……”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二人,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振奋的力量,“已然亲率五万精锐,自邺城南下,星夜兼程,最迟明日,便可抵达!”
“什么?!” 赵云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炽热的光芒!一路的艰辛、袍泽的折损、张任垂危的悲怆……仿佛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惊雷般的消息驱散了大半!他握着陶碗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碗中微烫的汤水都晃了出来。
“主公……奉孝先生……亲自来了?”陈到更是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胡凳,他浑然不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合,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想确认这不是幻觉。
“千真万确!”张合重重颔首,脸上也带着一股与有荣焉的振奋,“沮授先生引兵三万,兵发官渡,虚张声势,牵制曹军!田丰先生坐镇黎阳,总督粮秣后援!主公与郭军师亲统五万北地精锐,以雷霆之势直扑延津!破曹之日,就在眼前!”
一股巨大的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希望,瞬间冲垮了赵云和陈到心中最后一道疲惫的堤防。连日来的浴血搏杀、孤军奋战的绝望、前路未卜的迷茫……在这一刻,终于看到了拨云见日的曙光!主公亲至!郭军师随行!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是孤立无援的困兽,不再是飘摇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河北最强的力量,已如擎天巨柱,正朝着这片决定天下归属的战场轰然压来!
“好!好!好!”赵云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霍然起身,抱拳向张合,也仿佛向着北方即将到来的大军,“云等虽残,寸心未冷!愿为先锋,待大军至日,踏破曹营!”
陈到亦重重抱拳,虽未言语,但那挺直的脊梁和眼中重新燃起的、如同实质般的战意,已说明了一切。
帐外,夜色渐浓,黄河的涛声依旧不息。医护营内灯火通明,军医仍在与死神争夺着张任的生命。而大帐之中,希望的火焰已被点燃,驱散了深秋的寒凉,也照亮了即将到来的、更加辉煌的决战。
赵云步出大帐,望向南方深邃的夜空,那里,似乎已有隐隐的铁蹄声,踏碎了沉寂的星光,正朝着官延津渡,奔涌而来。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药味与硝烟气息的冰冷空气,握紧了腰间的剑柄,仿佛握住了那即将到来的、扭转乾坤的力量。
次日,官渡北岸大营的辕门在低沉的号角声中缓缓洞开。五万北地精锐,玄甲闪烁着森然寒意,如同一条沉默的玄色铁流,踏着令大地震颤的步伐,进入壁垒森严的营寨。
我一身玄黑吞兽铠,与裹着素白锦裘、面色苍白的郭嘉并肩而行,穿过夹道肃立、甲胄铿锵的钢铁丛林。肃杀之气,直抵那无尽惊惶的天子銮驾。
帐内光线微暗,献帝端坐御座,帝袍难掩风尘褶皱,面色苍白如纸。当我和郭嘉躬身行礼,他抬手的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罗爱卿…郭卿…辛苦。赖卿忠勇,朕…得安。”
“护驾勤王,臣之本分!” 我沉声回应,目光扫过御座旁甲胄染血、难掩倦色却眼神锐利的赵云,以及神情刚毅的张合。提及张任时,气氛陡然沉重。
赵云抱拳,声音带着痛楚与无力:“禀主公,军医竭力,任兄性命暂保,然脉息如缕,昏迷不醒…非邺城良医圣药,恐难回天。”
郭嘉适时轻咳,苍白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陛下,此间仍属险地,非圣躬与张将军静养之所。臣请陛下移驾邺城,一则安稳,二则张将军可得良医诊治。待臣等扫平奸佞,再奉迎还朝!”
献帝默然颔首,目光投向昏迷的张任方向:“准奏。这次罗爱卿接驾有功,着罗业为大将军,录尚书事,假节钺,都督大汉十三州之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