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飞处有归音
晨光爬上义庄的青瓦时，白小芩已在檐下坐了半柱香。
她膝头摊着阴籍残卷，指尖刚触到\"傩面匠\"篇的封皮，纸页突然像活了般簌簌抖动。
寒意顺着指缝钻进来，先是漫过腕骨，接着咬上心口——那是不属于她的记忆，带着陈腐的血锈味和松烟墨香，正顺着经脉往脑子里钻。
\"阿芩。\"韩九叔的声音像片落在肩头的棉絮。
白小芩惊得抬头，见老匠人倚着门框，灰布衫洗得发白，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晨露。
他手里端着茶盏，雾气里浮着半片陈皮，\"莫硬扛，阴籍择主，非血契不可安。\"
白小芩这才发现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舔了舔发颤的唇，突然咬破指尖。
腥甜在舌尖炸开时，她将血珠点在眉心，喉间滚出陆九溟教过的定魂咒。
咒语刚念到第三句，残卷上的字迹猛地安静下来，可她额角的汗已经浸透了鬓发。
\"九叔，\"她哑着嗓子，\"他...他没说过会这样。\"
韩九叔放下茶盏，指节叩了叩案几上的铜烛台。
烛台底座刻着\"无常簿\"的云纹，是季寒山从前留下的：\"陆先生用残魂封阴门时，把半缕命火融进了傩面坠子。
你现在捧着的，是他的命火、阿鸢的残魂，还有阴行千年的气数。\"他伸手碰了碰阴籍，纸页立刻泛起微光，\"这哪是继承，是要把三团火揉成一盏灯。\"
当夜，沈知秋在院中布下三重锁魂阵。
他的狼毫笔蘸着朱砂在青砖上走得极慢，每画一道符都要停一停，看月光在笔尖凝成的红点。
白小芩蹲在廊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只是把最后一张符拍在槐树根下。
\"起阵。\"
符纸腾起幽蓝火焰的刹那，阴籍突然\"啪\"地自行展开。
十二枚古傩面的虚影浮在半空，青面獠牙的、金漆描凤的、半张脸是骷髅的——其中一枚玄色傩面缓缓裂开，黑雾像活蛇般钻出来。
白小芩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有童声在耳边响起，脆生生的，带着山涧溪水的清响：\"阿姐，你看这朵鸢尾花！\"那是阿鸢的声音，是她在苗疆山路上摘花时的笑。
下一刻，记忆突然扭曲，变成血雾里破碎的面具，变成被野狗啃食的尸骸，变成一双掐住她脖子的手——
\"小芩！\"
沈知秋的手掌按在她后心。
白小芩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坐在地，指甲缝里全是青砖块的碎屑。
阴籍的虚影还在飘，那枚裂开的傩面正渗出更多黑雾，像要钻进她的七窍。
\"是两魂共执的博弈。\"沈知秋抹了把额角的汗，狼毫笔杆在掌心压出红印，\"阿鸢的残魂和你本就是同根，现在阴籍要把你们熔成一个...承载体。\"
破晓前的凉意裹着露水渗进衣领时，纸鸢的声音先到了。
\"扑棱\"一声，有东西撞在院墙上。
白小芩抬头，见一只墨色纸鸢正摇摇晃晃往下落，翅膀上的金漆已经剥落，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黄裱纸。
纸鸢落地的瞬间腾起青烟，半透明的人形从中走出来——左臂缠着黄裱纸，眼眶里没有瞳孔，正是墨十三。
\"阴门未死，只是沉睡。\"他的声音像两张砂纸摩擦，\"陆九溟封的是门，不是根。\"
白小芩踉跄着站起来，沈知秋已经抄起了狼毫。
墨十三却看也不看他们，从袖中摸出个扎彩灯笼。
灯笼骨架是细竹篾编的，糊着的纸已经发黑，能看见里面凝固的血痕：\"这是我在鬼市最深处换来的消息——有人在重绘《归藏》。\"
\"《归藏》？\"韩九叔的声音突然发紧。
他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盏桐油灯，灯光在他脸上割出深深的阴影，\"那是上古巫典，当年季寒山说...说被国师烧了。\"
\"烧的是假的。\"墨十三的手指划过灯笼表面，黄裱纸簌簌脱落，露出里面用血写的字，\"真的《归藏》要十二圣物做引，而十二圣物...需要十二阴行的血祭。\"
四人挤进地窖时，晨雾刚漫过义庄的瓦檐。
韩九叔搬开最里面的青石板，底下是具裹着红绸的傀儡。
傀儡的脸是檀木雕的，眼睛嵌着琉璃珠，关节处还缠着褪色的丝线——那是前朝\"伪身计划\"的残次品，韩九叔曾说过，里面封着钦天监的密录。
沈知秋咬破指尖，在傀儡眉心画了道引魂符。
傀儡的琉璃眼珠突然转动起来，嘴一张一合，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九幽重启...需十二圣物献祭...白家血脉...为钥...\"
话音未落，傀儡的木身\"咔嚓\"裂开，红绸里滚出一把碎骨。
白小芩蹲下去，捡起块指骨，上面刻着极小的字：\"白氏嫡女，血祭阴门\"。
她突然想起阿鸢临终前的眼神。
那孩子蜷缩在破庙角落，血从额角流进嘴里，却还在笑：\"阿姐，我好像...能看见地底下的光了。\"原来不是光，是阴门在召唤白家血脉。
黄昏的风卷着纸灰在后山盘旋时，白小芩正蹲在老槐树下挖坑。
她把那枚系着纸鸢的傩面轻轻放进去，土块砸在木头上的声音很轻，像有人在敲鼓。\"我会走完你没走完的路。\"她对着土堆说，声音被风撕成碎片，\"你看，阳光多好。\"
远处山道传来铜铃声。
白小芩抬头，见戴斗笠的老妪牵着个童子缓缓走来。
童子手里捧着本古册，封皮是深褐色的，上面用金漆写着《子阴书》。
老妪掀起斗笠边缘，露出半张爬满皱纹的脸，嘴角扬起的弧度，像极了陆九溟当初翻开阴籍时的笑：\"新主已现，我们该谈谈代价了。\"
风突然大了。
白小芩望着老妪身后的山道，看见雾气里隐约有灯笼在飘——暗红的光，糊着黄裱纸，和墨十三拿来的那盏极为相似。
山脚下，义庄的老钟开始报时。\"当——\"的一声，惊起的麻雀掠过天空，其中一只嘴里衔着片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十五，鬼市开于两界夹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