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方舟舰桥里，静得能听见血滴在合金地板上的声音。嗒。嗒。陈墨白背靠着冰凉的观察窗滑坐在地，手腕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割痕已经不再淌出淡金的血，结了层难看的痂。他仰着头，眼神空得吓人，就盯着窗外那片翻滚的、还带着地球余温的星尘云。那玩意儿像团搅浑了的颜料，红的、金的、暗沉的金属灰，还有能量湮灭后留下的诡异幽蓝，全搅在一块儿，缓慢地膨胀、旋转。埋葬了故乡，也吞了他妈。
“熵”的悲鸣还在脑子里嗡嗡响，那调子又低又沉，刮得人骨头缝都发酸。这头星穹龙鲸的头领，巨大的头颅朝着星尘的方向低垂，暗金鳞甲上还挂着被触须勒出来的凹痕，熔金色的血珠凝在伤口边沿，像某种怪异的装饰。整个舰队残存的船，都跟被抽了魂似的飘着，护盾半死不活地闪着微光，引擎只维持着最低功率的哼唧，生怕惊扰了这片坟场。
“能量读数…稳住了？”艾娅的声音哑得厉害，她手指头焦黑了一片，是之前想碰陈墨白被混乱精神力崩的。她死死盯着主控屏，眼珠子上全是血丝。“混乱度指数…在降！星尘内部…结构重组？！这他妈什么物理定律？！”
屏幕上，那片搅动的星尘云核心区域，刺眼的强干扰波纹正诡异地平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能量流束，它们像有生命一样，自发地编织、勾连、搭建。一个巨大无匹、复杂到看一眼就让人晕眩的立体能量框架，正从毁灭的余烬中，一点点显露出轮廓！
恒星点亮了。不是爆炸，是诞生。一颗模拟的、炽热的能量光球在框架中心无声地燃烧起来，稳定得可怕。紧接着，几颗大小不一的行星轮廓围绕着它浮现，轨道清晰、精准，甚至能看到模拟的大气层和陆地海洋的雏形光影！活脱脱一张宇宙级的施工蓝图！
“火种…”陈墨白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像堵了把砂砾，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新家？” 这念头荒谬得让他想笑，又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妈用命换来的，就是这玩意儿？
璃魄的小型护卫舰“碎星号”靠了过来，通讯屏亮起，她那张沾着机油和硝烟的脸挤满了画面，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墨白！蓝图！蓝图在动！它在自我构建！看那些能量流…它们在牵引星尘物质！老天…这鬼东西是活的！”
仿佛在印证她的话，主观察窗外，景象开始剧变。翻滚的星尘不再是杂乱无章地膨胀。靠近那张巨大能量蓝图的地方，无数细微的尘埃、细小的金属碎片、甚至熔融后冷凝的岩石块，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精准地捕捉、牵引！它们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呼啸着投向蓝图指定的位置！恒星的雏形最先凝实，炽白的光芒稳定下来，开始散发出真实的热量和引力波动。几颗行星的轮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填充着实体，由虚影变得厚重、清晰。一颗类地行星的表面，甚至开始模拟出蔚蓝的海洋和褐绿的陆地！
整个舰队的人，都傻了。眼睁睁看着一颗星球在眼前炸成渣，又看着一片全新的星系在渣滓里重生。这比播种者的虫群还他妈不讲道理！
“‘熵’！”陈墨白猛地撑起身子，手腕的伤口被扯得一痛，他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带着你的族群！靠过去！用你们的‘歌’！引导它！稳住它！” 星穹龙鲸天生能感知和利用宇宙弦能，它们的群体意识共鸣，甚至能撬动时空打开虫洞。现在，这张蓝图需要的，就是这种来自生命本身的、秩序的力量！
“熵”巨大的头颅昂起，发出一声穿透力极强的悠长鲸鸣！这鸣叫不再悲怆，转而充满了某种古老而神圣的韵律。围绕在它身边的龙鲸群立刻响应，体型不一，伤痕累累的巨兽们调整方向，朝着那片正在疯狂“进食”星尘、自我构建的新生星系游弋而去。
它们没有靠得太近，而是分散开来，环绕在星系的边缘。巨大的身躯在真空中无声地摆动，暗金鳞甲随着每一次摆动，开始散发出柔和的、频率一致的辉光。嗡——！一种低沉、浑厚、充满生机的能量波动，如同无形的潮汐，从龙鲸群中扩散开来，温柔地拂过那片躁动的星尘和跳跃的能量蓝图。
奇迹发生了。
原本还有些狂野、不稳定的能量流束，在龙鲸群的“歌声”安抚下，变得温顺而有序。物质凝聚的速度更快，结构也更稳固。那颗新生的恒星，光芒不再刺眼，变得温暖而恒定。行星轨道运行的细微抖动，也被无形的力量抚平。整个新生星系，仿佛被注入了一股鲜活的生命力，从一张冰冷的蓝图，开始向一个真正的、有呼吸的宇宙家园转变！
“引力读数…稳定！空间曲率…趋于平滑！”艾娅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手指在虚空中快速划动，调出瀑布般的数据流，“龙鲸群的能量共鸣…它们在…编织！用引力波当线，把混乱的星尘‘缝’成星球！”
舰队里压抑的死寂终于被打破。幸存的光裔族战士抚摸着灵能水晶，低声吟唱起古老的祷言；怨灵族的幽灵舰在虚空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淡淡的慰藉灵光；连雷烬那破锣嗓子都在公共频道里响了起来，虽然内容还是那么糙：“操！老子撞塌一颗破球，结果撞出个新家来？这买卖…好像不亏？！”
希望，如同微弱却顽强的火苗，在每个人心底重新燃起。
陈墨白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舰桥角落。那里，一个半人高的、由纯净能量构成的透明维生舱静静悬浮着。舱内，一个裹在柔软星云般织物里的小小婴儿，正闭着眼睛酣睡。粉嫩的小脸，稀疏的胎发，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只有眉心处，偶尔闪过的一丝幽邃到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暗芒，昭示着她的不凡——凌霜，或者说，承载着凌霜最后意志和归墟之力的新生命。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颗刚刚稳定下来的新生恒星，核心处猛地一颤！一股极其狂暴、充满毁灭气息的暗红色能量流，毫无征兆地从恒星深处喷薄而出！像一条狰狞的暗红巨蟒，狠狠抽向离它最近的一颗、海洋比例极高的类地行星雏形！
“警报！恒星核心异常！检测到高浓度…归墟污染残留？！”艾娅的尖叫瞬间撕裂了舰桥短暂的平静，她指着屏幕上疯狂跳动的、代表混乱与湮灭的深紫色能量读数，脸白得像纸，“是地球战星核心爆炸时没散干净的污染！它被埋进新恒星里了！”
轰——！！！
恐怖的暗红能量流狠狠撞在那颗蓝色行星雏形上！刚刚凝聚的脆弱星体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大片模拟的海洋瞬间蒸发，坚固的岩石地壳被撕裂，整颗行星像被重锤击中的水球，剧烈地变形、震荡，轨道瞬间偏移，眼看就要彻底崩溃，甚至撞向旁边另一颗行星！
“不！”璃魄失声惊呼。那颗蓝色星球，正是蓝图标注中最像旧地球、也最可能成为新家园核心的星球！
“熵”和龙鲸群的“歌声”陡然拔高，变得急促而充满警告！它们试图用更强的引力潮汐去拉扯、稳定那颗失控的行星，但恒星核心喷发的归墟污染能量太过狂暴，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纠缠着行星的星核，龙鲸的力量如同杯水车薪！
完了！刚诞生的希望，就要被孕育它的毁灭残留亲手掐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舰桥角落，那安静的维生舱内，一直酣睡的婴儿，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不是婴儿懵懂的黑眸。那是一双…无法形容的眼睛！左眼瞳孔深处，仿佛有两个微缩到极致的、缓缓旋转的漆黑漩涡，散发着吞噬一切光线的归墟之力！而右眼，却是一片纯净到极致的、蕴含着无穷生机的蔚蓝，如同宇宙初开时的第一缕光！
归墟双瞳！
婴儿凌霜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维生舱，穿透了战舰的合金外壳，精准地“看”向了那颗正在喷发暗红污染、自身也岌岌可危的新生恒星。
没有哭闹，没有动作。她只是那么“看”着。
左眼的归墟漩涡，骤然加速旋转！一股无形无质、却让整个舰桥所有弦能感应者都头皮炸裂的恐怖吸力，隔着遥远的空间，瞬间锁定了恒星核心喷发出的狂暴暗红污染能量！
那道足以撕裂行星的暗红“巨蟒”，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深不见底的墙壁，猛地一滞！紧接着，构成它的恐怖能量，竟如同百川归海，被硬生生地从恒星喷流中剥离、抽吸！化作无数道细密的暗红丝线，跨越虚空，疯狂涌向新方舟舰桥，涌向维生舱中婴儿的左眼漩涡！
更令人震撼的是，在她右眼的蔚蓝光芒照耀下，那颗被归墟污染侵蚀、行将崩溃的蓝色行星雏形，剧烈震荡的星体结构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温柔地抚过，瞬间稳定下来！被撕裂的地壳被强行弥合，蒸发的海洋物质重新凝聚！偏移的轨道，也在一种玄奥力量的校正下，一点点回归蓝图预设的位置！
狂暴的恒星喷流被左眼归墟之力吞噬、中和。濒临破碎的行星被右眼那纯净的生机之力重塑、稳固。
一吸一放，一灭一生。毁灭与创造，在她睁开双眼的瞬间，达成了惊心动魄的平衡。
整个舰队，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维生舱里那个小小的婴儿，看着她那双非人的、掌控着宇宙伟力的双瞳。恐惧？敬畏？更多的是无法理解的震撼。连“熵”的鲸歌都停顿了片刻，巨大的复眼死死盯着舰桥的方向。
陈墨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看着婴儿凌霜，看着她右眼中那熟悉的、属于凌霜的纯净生机，也看着她左眼中那令人心悸的归墟黑洞。这就是…重生的代价？这就是她未来的路？
“恒星污染清除率…98%！行星结构…稳定！轨道校正…完成！”艾娅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打破了死寂，也带着一丝毛骨悚然，“她…她是怎么做到的？！”
危机似乎解除了。新生星系在龙鲸群重新响起的、更加悠扬神圣的“歌声”中继续成长。那颗蓝色的行星变得越发湛蓝动人，陆地轮廓清晰可见。舰队的气氛再次转向一种近乎狂热的振奋。迁移！立刻迁移！这片由毁灭孕育、被龙鲸和归墟之力共同守护的新生之地，就是他们苦苦追寻的火种家园！
雷烬已经在大声嚷嚷着坐标分配和降落程序。光裔族开始引导灵能帆船准备进行行星环境初步净化。怨灵族的幽灵舰则率先散开，如同轻盈的斥候，滑向不同的行星轨道，进行侦查。
陈墨白却站在原地没动。他手腕的伤疤在隐隐作痛，目光依旧锁在维生舱里。婴儿凌霜在释放了那惊天动地的力量后，似乎耗尽了力气，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小胸脯微微起伏，睡得安稳。只有眉心那点幽邃的暗芒，证明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墨白？”璃魄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带着询问。她的“碎星号”正靠近那颗蓝色行星的近地轨道。“我们准备降落了。这颗‘新地球’，真漂亮…就像…”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通讯屏上，“碎星号”传回的高清扫描画面占据了主屏幕一角。镜头正对着蓝色行星一片广袤的、刚刚由星尘冷却形成的赤红色荒漠大陆。在嶙峋的暗红色岩石峡谷深处，一个极其突兀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物体，静静地半埋在沙砾之中。
那东西呈流线型的卵状，外壳布满焦黑的灼烧痕迹，却依然能辨认出上面烙印的、扭曲如荆棘般的徽记——播种者的文明标识！它的一端裂开了一道不规则的缝隙，露出里面复杂的管线结构和幽暗的内部空间。
不是自然形成的岩石。
不是坠毁的飞船残骸。
那分明是一个…紧急弹射出来的、结构相对完好的…
“播…播种者逃生舱？！” 璃魄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扭曲变调，带着破音，瞬间冻结了舰桥里刚刚升腾起的所有希望和狂热！
陈墨白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新家园的土壤里，埋着死敌的种子？！妈的，这“火种”，到底是希望，还是另一个陷阱的开端？！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深嵌在红色岩层中的金属卵，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刚刚结痂的伤口，淡金色的血珠，再次无声地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