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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瓮城,尚未从昨夜粮仓刺杀的惊悸中完全苏醒。湿冷的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谷尘与尚未散尽的血腥气,混着城墙根下泥土的微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朱嬷嬷挎着个盖着粗布的柳条篮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被夜雨浇透、尚未干透的泥泞,走向瓮城西门内那唯一一条还算热闹的市集街。她围裙上浓烈的豆豉味,此刻成了这压抑清晨里唯一带着烟火气的锚点。

“听说了吗?粮仓里……出大事了!”一个裹着破旧棉袄、缩在墙根卖蔫萝卜的老汉,压低了声音,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惊惶,对旁边卖草鞋的婆子嘀咕,“千斤闸!那么厚的铁疙瘩,差点把……把那位给拍成肉泥!”

婆子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草鞋掉在泥里也顾不上捡:“老天爷!谁这么大胆子?莫不是……那位……真惹了天怒?”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隐秘的兴奋与恐惧,“都说他强娶了三个煞星,克死了原身,如今又要遭报应……”

“嘘!快闭嘴!你不要命了!”卖萝卜的老汉慌忙去捂她的嘴,眼神惊恐地瞟向四周。

朱嬷嬷的脚步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顿住了。篮子里的粗陶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磕碰了一下。她肥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围裙下的手却紧紧攥住了篮柄,指节微微发白。豆豉味似乎更浓了些。她没停留,继续往前走,只是脚步更沉了。

市集口,几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正追着一个用破布裹成的“球”踢打嬉闹,其中一个孩子不小心把“球”踢到了朱嬷嬷脚边。破布散开,露出里面塞的几块碎瓦片和一团干草。

“没爹没娘的野种!克死爹娘的煞星!滚远点!”领头的孩子对着角落里一个更瘦小的身影啐了一口,骂声尖利刺耳。

那缩在墙角的孩子脏兮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捡起散落的破布,重新把瓦片和草团裹好,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珍宝。他看向那群叫骂孩子的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朱嬷嬷的心像是被那眼神狠狠刺了一下。她没说话,默默从篮子里摸出半个早上没舍得吃完、还带着点余温的杂粮饼,弯腰塞进那孩子冰冷的、沾满泥污的手里,又用围裙角飞快地擦了擦孩子脸上不知是泥还是泪的污渍,然后挎着篮子,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前面喧闹中透着诡异气氛的市集人流里。那孩子攥着饼,愣愣地看着她肥硕却透着暖意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瓮城中心,临时充作议事厅的原守备府厢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白宸负手立在窗边,竹青长袍的下摆沾染着昨夜粮仓带出的谷尘,腰间九连环垂落,寂然无声。窗外惨淡的天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不出半分暖意。谢明远坐在角落一张旧木椅上,青衫肘部那只沾了香灰的白鹤翅膀微微垂着,他正用一块半旧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膝头桃木算盘上几颗沾染了污渍的算珠,每擦一颗,左手便习惯性地撕扯一下衣摆早已磨得起毛的线头,发出细微的“嘶啦”声。他的咳嗽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只余下肩膀轻微的耸动。

“弑君……克亲……天煞孤星……”白宸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冰冷的玩味,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窗棂上剥落的漆皮,“一夜之间,传遍瓮城内外,连三岁稚童都能哼上两句。好快的嘴,好利的刀。”他脑中闪过现代信息战的可怕速度,在这没有网络的时代,流言的传播竟也能如此病毒般蔓延。

“咳咳……”谢明远终于忍不住咳出声,撕扯线头的手指猛地用力,竟将那根本就脆弱的线头生生扯断了一小截。他看着指尖那截断线,眼神晦暗,“流言如疫,堵不如疏。然此等恶毒之语,直指陛下承位不正,根基有亏,非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宵小!当……当速查源头,枭首示众!”他说得狠厉,声音却因咳嗽而沙哑断续,气势泄了大半。

“查?”白宸转过身,目光扫过谢明远手中那截断线和膝头油亮的算盘,“源头或许早已掐断,查到的不过是些传声的傀儡。杀几个小卒,除了添几缕怨气,坐实几句‘暴虐’,又有何益?”他踱步到桌案前,上面摊着几份墨迹未干的告示底稿,皆是痛斥流言、宣示正统的檄文,文辞激烈,却透着苍白。“檄文千言,抵不过市井一句俚语。人心如水,堵则溃,疏则导。我们需要的,不是辩解,是……”他指尖轻轻敲击着粗糙的木案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让他们自己‘看’到‘真相’。”

房门被轻轻推开,带来一股混合着清冷药草与磁石粉的气息。崔璃走了进来,肩下包裹的细麻布透出隐隐的药味,脸色依旧苍白,左耳悬着的青铜齿轮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光。她手中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的扁平木匣,匣身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质感。

“陛下,您要的东西。”崔璃的声音平板无波,将木匣放在桌案上,打开卡扣。

匣内铺着深色的绒布,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个打磨光滑、大小一致的方形小木块。每个木块的正面都刻着一个反写的阳文字,笔画清晰,棱角分明。旁边还有一盒细腻如膏的黑色印泥,散发出松烟和桐油混合的独特气味。

“活字?”谢明远停止了撕扯线头,目光被吸引过去,带着一丝疑惑,“此乃前朝便有的印书之法,然印书尚可,用于反谣……恐力有不逮,且易被仿冒篡改。”

“寻常活字,自然不行。”崔璃淡淡道。她伸出左手,指尖捻起一小撮银灰色的、极其细腻的粉末。粉末在她指间如同水银般流动,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磁石粉,研磨至细如尘埃。”她说着,将粉末均匀地撒在那一盒印泥之上,然后用一支细小的骨签,小心翼翼地搅拌起来。

随着她的搅拌,黑色的印泥如同被注入了生命,渐渐呈现出一种内敛的、带着点点星芒的暗银色光泽。一股极淡的、类似铁锈却又更加纯粹的气息弥漫开来。

“字模嵌入磁粉印泥,印于纸面,墨迹便含磁粉。”崔璃解释着,声音依旧清冷,“寻常肉眼难辨,然若用此物……”她又从木匣底层取出一块巴掌大小、打磨得异常光滑的薄铁片,铁片边缘被打磨得极其锋利。“薄铁片轻刮纸面,墨中含磁粉处,便会对铁片产生细微牵引之力,留下肉眼可见的刮痕。真伪立辨,仿冒者无所遁形。”她将薄铁片轻轻放在印泥盒旁,动作间,左耳青铜齿轮微微晃动,仿佛无声的威慑。

白宸眼中闪过一丝激赏。这思路,近乎现代的防伪水印与磁性防伪技术的结合,却用最古朴的材料实现。他拿起一个刻着“君”字的反文木块,指尖感受着木质的温润与刻痕的清晰:“字模需多备,内容要直击要害,更要……‘像’是来自民间。”

“此事,交给妾身吧。”一个柔媚入骨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萧明凰裹着雪狐裘,婷婷立在门边。晨光勾勒着她玲珑的轮廓,耳后那点红痣在微光下清晰可见。她脸色已恢复了些许血色,丹蔻指尖捻着一小枝带着露水的忍冬藤,清冽的草木气息稍稍冲淡了屋内的药味和磁粉气。她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活字和磁粉印泥,唇角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市井流言,自有市井的腔调。文绉绉的檄文,如何能入贩夫走卒之耳?妾身幼时流落坊间,于俚语俗谚,倒也略知一二。”她说着,走到桌案前,自然而然地拿起一个空白的字模木块和一把细小的刻刀。

几乎同时,燕无霜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她没穿那身标志性的赤红胡服,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裙,长发用一根荆钗松松挽起,赤足踏着一双沾满泥污的旧草鞋,腰间那串银铃被仔细地收了起来,整个人如同褪去了所有锋芒,只剩下一种沉静的、甚至有些疲惫的市井气息。只有那双赤红的眼,在扫过桌案时,依旧锐利如刀。她沉默地走到桌案另一侧,拿起刻刀和木块,目光落在萧明凰指尖翻飞的刻刀上,又看向崔璃搅拌的那盒泛着星芒的印泥。

没有言语,三位身份、性情截然不同的女子,各自占据桌案一方。厢房内只剩下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印泥被骨签搅拌的细微粘稠声,以及窗外市集隐约传来的、充满流言蜚语的喧闹。

萧明凰的丹蔻指甲在木块上灵巧地滑动,刻下的字迹并非端方楷体,而是带着市井特有的潦草与鲜活,甚至夹杂着几个俏皮的俗字:“‘煞星克亲?呸!俺娘说,贵人落难凤凰啼,那是老天爷给俺们瓮城送真龙来哩!’‘弑君?笑掉大牙!没见那晚粮仓闸门砸下来,是娘娘的金簪救驾?金簪化龙纽,天意啊!’”她的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拂过字模表面,指甲缝里一点细微如尘的、带着特殊腥气的粉末悄然融入刻痕深处——那是她指甲里某种特殊蛊虫的分泌物,遇墨则隐,遇火则显,是更深的伏笔。

崔璃搅拌好印泥,也拿起刻刀。她刻的字方正冷硬,如同她的人:“‘流言惑众者,斩!’‘妖言乱国者,诛九族!’”每一个字都透着墨家机关般的精准与肃杀。刻完,她将字模放入磁粉印泥中,均匀蘸取,再取出时,那冰冷的字迹便带上了内敛的星芒。她左耳悬着的青铜齿轮,在专注刻字时微微反光。

燕无霜刻得最慢,也最用力。她刻下的字,带着一种刀劈斧凿般的力道:“‘谁再嚼蛆,姑奶奶撕了他的嘴!’‘信谣的死得快!’”字里行间仿佛能闻到血腥气。她每刻完一个字,手腕都微微下沉,仿佛在压抑着腰间并不存在的银铃嗡鸣。当刻刀划过“姑奶奶”三个字时,锋利的刀尖在她左手拇指指腹上划开一道细小的血口,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滴落在木块边缘,迅速渗入木质纹理。

白宸的目光静静扫过三人专注的侧影:萧明凰的柔媚下藏着锋利的蛊,崔璃的冰冷中蕴含着墨家的秩序,燕无霜的暴烈里沉淀着无法言说的悲怆。她们指尖的动作,或灵巧,或沉稳,或用力,在这方寸木块之上,无声地交锋,又奇异地协作。

就在这时,萧明凰刻完最后一块字模,伸手去蘸崔璃面前那盒磁粉印泥。崔璃恰好将蘸好印泥的一块字模拿起。两人的指尖,在印泥盒上方,几乎同时触碰到了一块刻着“天”字的木块。

冰凉光滑的木块,微凉粘稠的印泥。

萧明凰染着丹蔻的指尖,与崔璃沾着磁粉、略显苍白的手指,隔着那块小小的“天”字木块,极其短暂地、若有似无地碰触了一下。

一触即分。

快得如同错觉。

然而,就在那指尖相触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块被两人指尖同时触碰的“天”字木块,其上蘸取的、混有磁石粉的印泥,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激发!那些细如尘埃的磁粉微粒,竟在木块表面剧烈地、自发地旋转、排列起来!

嗤嗤……细微如蚊蚋振翅的声音从木块上响起!

在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那些暗含星芒的墨迹,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小小的木块表面飞速地蠕动、重组!眨眼之间,竟拼合成了两个笔锋凌厉、结构奇古的篆字——赫然是“卷终”!

这两个字只闪现了一瞬!

如同惊鸿掠影!

随即,磁粉微粒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瞬间失去了那奇异的光泽,重新变回普通的、粘稠的黑色墨迹,覆盖在“天”字之上,再无半分异状。

厢房内一片死寂。

刻刀的沙沙声、搅拌的粘稠声,全都消失了。

萧明凰的指尖还悬在半空,丹蔻的颜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她耳后的红痣仿佛微微跳动了一下。崔璃沾着磁粉的手指僵住,左耳青铜齿轮反射的光似乎凝固了。燕无霜指腹渗出的那滴血,正缓缓在木块边缘洇开一小片暗红。

窗外,市集的喧嚣,流言的叫卖,孩童的嬉骂,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只有那块恢复了平静的“天”字木块,静静地躺在桌案上,无声地宣告着方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白宸的瞳孔深处,倒映着那昙花一现的“卷终”二字。华尔街的金融模型在脑中彻底崩解,只剩下这古旧厢房里弥漫的磁粉气息、血腥味、药草香和那无法用现代科学解释的玄异。这“卷终”,是预兆?是警告?还是……开启下一个乱局的引信?

磁石粉的星芒彻底隐去,只留下桌案上一堆刻好的字模,和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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