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年春,青阳县的桃花刚谢了第一茬,西市的药铺就飘起了艾草与血竭的苦香。老郎中周伯年的白胡子沾着药末,正蹲在门槛上搓洗药杵,忽听得街东头传来砸门声——是恶霸赵九的随从,踹得门框直颤:\"周先生!我家爷快不行了,您赶紧带着药箱来!\"
周伯年抹了把脸上的药渣,跟着随从往赵府跑。赵府的朱漆大门敞着,影壁上\"积善堂\"三个金漆大字被雨打风吹得斑驳。跨进门槛,就见赵九瘫在红木拔步床上,脸青得像块泡发的靛蓝布,喉间发出拉风箱似的喘息。
\"周先生救我!\"赵九的三姨太扑过来,金镯子撞在床柱上叮当作响,\"只要能活,您要什么我都给!\"
周伯年搭了脉,眉头皱成个川字。赵九的脉象沉如石坠,是心脉淤塞之症,寻常药材根本救不回。他扫了眼屋里的摆设:檀木多宝阁上摆着翡翠扳指、鎏金算盘,墙角堆着刚运来的盐引——这恶霸靠放高利贷、霸占码头发的财,此刻倒成了催命符。
\"需用千年人参吊命。\"周伯年沉声道,\"但就算保住命,心脉也废了,往后只能瘫在床上......\"
\"那也比死了强!\"三姨太拍着胸脯,\"我这就让账房取参!\"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书生沈莫为的随从撞开大门,浑身是泥:\"周先生!我家公子咳血昏死,求您救命!\"
周伯年又跟着去看沈莫为。沈家是青阳县有名的寒门,沈莫为的父亲早逝,靠母亲织席供他读书。此刻沈莫为躺在草席上,面色惨白如纸,嘴角还凝着黑血——这是肺痨晚期,气血两亏之症。
\"脉如游丝。\"周伯年捻着胡须,\"需用独参汤续命,可......\"他瞥了眼沈莫为床头的《论语》,书页边角卷得发毛,\"纵使救回,也是油尽灯枯。\"
赵府和沈家同时求医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半个时辰就传遍了青阳县。茶馆里的说书人拍着醒木:\"都说这周老大夫有两手绝活儿,一能起死回生,二能......\"茶客们哄笑,\"二能看人心!\"
当夜,周伯年在药铺后堂翻出本泛黄的《千金方》。烛火映着他眼角的皱纹,照见书页间夹着张旧帖——是他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上面写着\"换心之法,可改天命,然需心魂相契,善恶相济\"。
第二日,赵九的随从带着十箱金银杀到药铺:\"周先生,我家爷说了,只要能活,您开什么方子都行!\"
沈莫为的娘却捧着一碗糙米饭跪在药铺门口:\"周先生,我家小子就想喝口热粥......\"
周伯年望着两拨人,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小药童,亲眼见赵九的父亲为了抢码头,把沈莫为的爷爷推进了护城河。沈爷爷的尸体漂了三天,被打渔的老张捞起来时,怀里还揣着本没写完的《农桑辑要》。
\"二位且随我来。\"周伯年关了药铺门,\"我这有法子,能让两位公子都活。\"
三月十五,月黑风高。周伯年带着两个药箱进了赵府。赵九的三姨太守在床头,见他只带了个粗布包裹,冷笑道:\"周先生莫不是来骗钱的?\"
\"夫人稍安。\"周伯年打开包裹,露出两颗用红绳系着的药丸,\"这是'换心丹',需两人同服。一颗补心,一颗换心。\"
\"怎么个换法?\"
\"赵公子服补心丹,沈公子服换心丹。\"周伯年指了指窗外,\"但需两人同时服药,以心血为引。\"
三姨太犹豫片刻,咬咬牙:\"成!只要能救我家爷,别说换心,换肝我都依!\"
与此同时,沈莫为的娘正握着儿子的手垂泪。周伯年摸出颗药丸:\"这是换心丹,服下后能续命,但需有人与你心血相引......\"
\"谁?\"
\"赵九。\"周伯年轻声道,\"你们二人,本就有段未了的因果。\"
是夜,青阳县的更夫敲过三更,赵府和沈家的药香同时飘起。赵九吞下补心丹,只觉喉间一甜,颗血珠滚进药碗——那是淤积多年的黑血。沈莫为吞下换心丹,胸口突然发烫,像有团火在血管里烧。
次日清晨,赵九醒了。他撑起身子,竟觉得浑身轻快,连呼吸都顺畅了。三姨太扑过来:\"爷!您能坐起来了?\"
赵九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看向窗外。院角的老槐树上,麻雀正叽叽喳喳,他突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有个穿青衫的书生,站在护城河边对他笑:\"你害我爷爷,我害你心脉,如今换了心,该还了。\"
与此同时,沈莫为也醒了。他坐起来,只觉胸中涌动着股热流,从前读《孟子》时总记不住的\"浩然之气\",此刻竟清晰得很。他掀开被子要下床,却见床头摆着碗热粥,还冒着热气——是他娘连夜熬的。
\"阿娘,我......\"沈莫为想说话,喉咙却哽住了。
他娘抹着泪笑:\"周先生说,你服了换心丹,以后要多积德。\"
半月后,青阳县新上任的县太爷在公堂上拍了惊堂木。赵九穿着青衫跪在堂下,手里攥着张地契:\"大人,这是我自愿退还的陈家祖宅地契。当年我爹仗势欺人,强占了陈老先生的田产......\"
沈莫为站在堂下,看着赵九额头渗出的汗。他认得这张脸——正是昨夜在梦里见过的恶霸,可此刻的赵九,眼里没了从前的狠戾,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陈公子,\"县太爷转头,\"你前日递的状子,说赵九霸占码头、盘剥百姓,本官已查实。今日赵九既愿退产,你可还有话说?\"
沈莫为上前一步,声音清亮:\"学生愿替赵公子向百姓赔罪。\"他从怀里掏出叠纸,\"这是我新写的《劝善文》,想请县太爷帮忙刻版印刷,让更多人知道......\"
\"好!\"县太爷拍案,\"陈公子胸怀磊落,本官定当举荐你入府学!\"
是夜,周伯年在药铺后院煮茶。赵九提着两坛酒来赔罪,沈莫为抱着《劝善文》的刻板跟在后面。
\"周先生,\"赵九红着脸,\"我从前总想着钱是命,如今才明白,心才是命。\"
沈莫为笑着递过盏茶:\"我从前总想着读书光宗耀祖,如今才明白,读书是为了明心。\"
周伯年望着两人,突然想起那本《千金方》里的旧帖。帖末有行小字:\"心者,魂之舍也;魂者,德之镜也。换心者,非换其血肉,乃换其魂灵。\"
窗外,桃花又开了。沈莫为的《劝善文》在青阳县传得很广,连邻县的孩童都会背:\"人心本向善,如水向东流。恶念如泥沙,终会沉底留......\"
赵九后来成了青阳县的义商,开粥铺、修桥铺路;沈莫为考中了举人,放了外任,每到一处都要修学堂、济寒士。有人说,他们换了心;也有人说,是他们原本的心,从未真正沉睡过。
周伯年依旧每天在药铺里搓药杵,只是他的白胡子更白了,眼角的皱纹里总漾着笑。有人问他:\"周先生,您这换心之术,可愿传给后人?\"
他摸着药杵上的刻痕——那是\"医者仁心\"四个字,笑了:\"哪有什么换心之术?不过是让该硬的心软些,该软的心硬些。人心本就有光,只是有时候蒙了灰。\"
风掠过药铺前的青布幌子,\"周记药行\"四个金字被吹得一明一暗。远处传来敲糖人的吆喝声,混着孩子们的笑声,像首没写完的歌谣,在春夜里慢慢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