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卷着咸湿的潮气漫过客栈青瓦,陆九渊单脚勾着檐角的瓦当,仰头望着天幕上半轮残月。
谢卓颜站在他身侧三步远的位置,发梢被风掀起几缕,她望着远处漆黑的海面,喉间动了动:\"那雾气...比刚才浓了。\"
陆九渊垂眸时眼尾微挑,月光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光:\"涨潮了。\"他屈指叩了叩腰间的杏叶玉佩,玉质温凉的触感透过粗布中衣传来,\"卓颜,你说大司命为何要提'真正的龙'?\"
谢卓颜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角,指节泛出青白:\"她...她或许是在试探你对蜃楼的了解。\"话尾微微发颤,像被风吹散的蛛丝。
自白日里陆九渊说出\"找能担事的爹\"时,她便觉得这说书人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从前他总像隔着层纱,如今那层纱被海风掀开一角,露出底下翻涌的暗潮。
\"试探?\"陆九渊低笑一声,声音被风揉碎了散在夜空里,\"她更像是在邀我入局。\"他转身时衣摆扫过谢卓颜的手背,温度比海风高些,\"你看那团雾。\"他抬手指向海天相接处,\"哪吒抽龙筋前海上起雾,是为引出龙王;如今这雾起...该是为引出蜃楼了。\"
谢卓颜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团雾不知何时已漫成遮天的幕布,月光落进去便没了踪影。
她忽然想起白日里书场中两个玄衣人的玉牌——刻着\"秦\"字的玉牌,在茶盏旁泛着冷光。\"九渊,\"她攥住他的衣袖,\"阴阳家、大秦...他们都盯着你。\"
陆九渊低头看她攥得发紧的手指,伸手覆住她手背轻轻一按:\"盯着好。\"他的掌心有常年握惊堂木磨出的薄茧,蹭得谢卓颜手背发痒,\"被盯着,说明他们怕了。\"他望着雾团中心,声音轻得像叹息,\"怕我这张嘴,能说出比他们更真的理。\"
谢卓颜忽然觉得冷,不是海风的冷,是从骨子里漫上来的寒。
她望着陆九渊的侧脸,月光给他轮廓镀上银边,可他的眼睛太亮了,亮得像要烧穿这夜色。\"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蜃楼会出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陆九渊没有立刻回答。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咚——\"的一声,惊起几尾夜鹭。
他忽然伸手揽住谢卓颜的肩,将她往自己身侧带了带:\"卓颜,你记不记得我刚穿来那天?\"他的下巴抵着她发顶,\"我蹲在城门口说书,说的是《三国》里青梅煮酒。
曹操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刘备吓得筷子都掉了。\"
谢卓颜鼻尖泛酸。
那时候的陆九渊,说书时总爱挠后颈,讲到精彩处会跺脚,哪像现在这样,连眼尾的笑都带着三分算计。\"记得。\"她闷声说。
\"那时我想,能把古人的故事说给今人听,便是顶好的日子了。\"陆九渊的指腹摩挲着她耳后的碎发,\"可后来我发现,这江湖要的不是故事,是能掀翻棋盘的手。\"他望着雾团突然剧烈翻涌的海面,眼底闪过锐光,\"而我这张嘴...便是那把掀棋盘的刀。\"
谢卓颜抬头看他,月光正落在他眉骨上,将那抹锐光映得更亮。
她忽然想起白展堂说过的话——这陆先生说书时,台下的人眼睛都亮得像要烧起来。
原来不是故事烧的,是他眼里的火。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咸阳宫。
嬴政将密报往青铜案几上一摔,玉镇纸被震得跳了跳。
案头的龙涎香燃到末尾,飘出几缕焦苦的烟。\"人皇?\"他抚着腰间玄铁剑的螭纹剑柄,声音像淬了冰的玉,\"这说书人倒敢说。\"
站在阶下的黑冰台统领垂首,额角渗着细汗:\"密报里还记着,他说'帝王若行天道,便是人皇;若悖天道,不过是坐龙椅的凡人'。\"
嬴政的瞳孔微缩。
烛火在他眼底晃了晃,映出极淡的笑意:\"好个'坐龙椅的凡人'。\"他屈指叩了叩案几,青铜与玉的碰撞声清越如磬,\"传朕的话,着章台宫整理历代治世策论,明日送进宣室殿。\"
\"陛下?\"统领抬头,眼底满是疑惑。
\"他说'天理人心',\"嬴政起身走向殿外,玄色冕旒在夜风里轻晃,\"朕倒要看看,这'天理'在他嘴里,能说出几分新花样。\"他望着东方的夜空,那里有团极淡的雾,像被谁蘸了墨在天幕上抹了一笔,\"传王崎,让他带千机楼的星盘去桑海。\"他转身时衣摆扫过青铜灯树,\"朕要知道,那蜃楼里...究竟藏着什么。\"
桑海城外的青石板路上,一顶赤焰纹软轿正摇摇晃晃往阴阳家分坛去。
大司命蜷在轿中,指尖的幽蓝火焰明明灭灭,将轿帘映得忽明忽暗。
她望着掌心的火焰,想起白日里陆九渊擦惊堂木的帕子——那帕子边角绣着半朵并蒂莲,针脚细得像头发丝,分明是女子的手艺。\"谢卓颜。\"她咬着牙念这个名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过是个跟着说书人跑江湖的丫头,凭什么...\"
\"大司命。\"轿外传来星魂的声音,清冷却带着几分不耐,\"月神大人说,今夜子时三刻,蜃楼会现。\"
大司命猛地收了火焰,掌心的血珠渗出来,在红袍上晕开一点暗斑。
她掀开轿帘,正撞进星魂冰冷的目光里。\"你让警卫撤了?\"她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刺,\"为什么?\"
星魂望着远处客栈的屋顶,那里有两个模糊的人影。\"他腰间的玉佩。\"他说,\"是周王室的玄鸟纹。\"
大司命一怔。
周王室的信物早该在秦灭六国时烧光了,怎会出现在一个说书人身上?
她望着星魂苍白的侧脸,忽然笑了:\"你怕了?
怕他背后有...?\"
\"怕?\"星魂转头看她,眼底的冷意像冰锥,\"我只是好奇。\"他转身往分坛走去,玄色广袖扫过路边的野菊,\"一个能让天下人跟着他热血沸腾的说书人...若为我所用,比十万大军更有用。\"
大司命望着他的背影,喉间泛起腥甜。
她攥紧腰间的赤练蛇鞭,蛇头银饰硌得手腕生疼。\"为你所用?\"她低笑一声,笑声里裹着碎冰,\"等他进了蜃楼,我倒要看看,是你的算计深,还是我的火焰...更烈。\"
海面上的雾突然翻涌如沸。
陆九渊松开谢卓颜,往前踏了半步,指尖几乎要碰到那团雾。
谢卓颜屏住呼吸,看见雾中透出一缕金光,像谁在云后打了盏灯。
金光越来越盛,雾团被撕开一道裂缝,露出底下的轮廓——是船,比所有见过的船都大,桅杆直插云霄,船身上雕着金鳞,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蜃楼。\"陆九渊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又有几分雀跃,\"终于来了。\"
谢卓颜望着那艘船,只觉头皮发麻。
船舷上站着人影,模模糊糊看不清面容,可她能感觉到,那些人影的目光正穿过夜色,落在她和陆九渊身上。\"九渊,\"她抓住他的胳膊,\"我们...我们走吧。\"
陆九渊转头看她,嘴角还挂着笑,可眼底的光让谢卓颜打了个寒颤。\"卓颜,你知道这蜃楼里有什么吗?\"他说,\"有长生药,有上古秘辛,有能让天下人疯抢的宝贝。\"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腰间的杏叶玉佩,玉佩突然烫起来,隔着布料灼得他手背发红,\"可他们不知道...最宝贝的东西,早就在我身上了。\"
谢卓颜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白日里书场中,他说\"哪吒抽龙筋\"时,台下听众眼里的光。
原来那光不是来自故事,是来自他——他像团火,烧得越旺,周围的人就越想扑进来取暖。
海面上,蜃楼的金鳞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条蛰伏千年的巨龙,终于睁开了眼睛。
陆九渊望着它,伸手摸向怀里的惊堂木。
惊堂木贴着他心口,能听见细微的震动,像心跳,又像某种古老的召唤。
\"接下来会很热闹。\"他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谢卓颜没听清,刚要问,却见他突然低头摸向腰间的杏叶玉佩,指尖在玉坠底部的暗纹上按了按。
玉佩里传来\"咔\"的轻响,像某种机关被触发。
陆九渊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望着远处的蜃楼,嘴角的笑更深了,眼底却浮起几分急切。
谢卓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那艘巨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可她知道,有些事已经开始了——就像哪吒抽龙筋前的雾,就像陆九渊说书时台下发亮的眼睛,就像此刻他腰间玉佩里,那阵越来越清晰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