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的极光还在天边隐隐残留着一抹淡绿，江城却已彻底苏醒在早高峰的喧嚣里。林默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推开天机阁的院门。昨夜强行推演“逆鳞”大阵的反噬还未完全消退，脑海深处仿佛还残留着那污血倒刺的冰冷触感。
“默哥！看这个！新鲜出炉！”陈浩顶着两个黑眼圈，却精神亢奋得像打了鸡血，把平板电脑怼到林默面前，屏幕几乎要贴到他鼻尖。
屏幕上不是什么昆仑前线的能量图谱，而是一个设计风格意外“小清新”的App图标——一朵半开的白色彼岸花，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类似“电子无常”制服那种银灰色流光。图标下方是简洁的宋体字：【彼岸】。
“这什么？”林默皱眉，一时没反应过来。
“电商！咱们‘阴司’产业链的延伸！顺丰集团刚成立的全资子公司——‘顺丰阴达’的官方指定平台！”陈浩手指划拉着屏幕，点开App首页，“你看！主营两大块：实体业务——骨灰盒、寿衣、香烛纸钱、墓碑石材…全系列殡葬用品，依托‘鲁班物流’网，承诺同城两小时达，跨省当日达！另一块是虚拟服务——‘云端遗库’，提供最高等级国密加密的数字遗产托管和定向传递服务！遗嘱、私密影像、未完成的画稿小说…只要客户上传时指定接收人和触发条件（如逝者确认死亡后x天），‘电子无常’的信息流引导算法就能确保精准送达，绝对私密！”
林默看着首页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图：设计简约现代的骨灰盒旁边标注着“鲁班物流极速达”；一束电子白菊的商品详情页里赫然写着“内置微弱‘安魂’谐频发生器（神荼郁垒技术授权）”；甚至还有一款智能骨灰寄存龛位，支持远程祭扫VR投影…科技感与生死事交织出一种荒诞又真实的冲击力。
“这…效率倒是高。”林默扯了扯嘴角，不知该作何评价。效率，在昆仑前线是生死时速，在这里，成了送走人生的最后体面。
“何止是高！”陈浩眉飞色舞，“昨晚凌晨上线试运营，爆了！尤其是那个‘开光版安魂仪’和‘神荼郁垒授权桃符门贴’！知道谁带的货吗？王大妈！王翠芬！就是咱们救的那个妞妞她妈！她现在可是咱们‘九州阴司’的头号民间宣传大使兼社区网格员！昨晚她在‘邻里帮’App开了个直播，标题就叫‘亲身经历！高科技让逝者安息，生者安心！’ 好家伙，直播间差点没挤爆！大妈拿着那‘安魂仪’，声情并茂：‘以前家里老人走了，心里空落落，总觉得不安生。现在好了！科学院出品（她自动给升级了），放床头，真能睡踏实！妞妞都说不做噩梦了！这桃符门贴，林大师开过光的（林默：…），贴上，小偷小摸的都绕着走！’”
陈浩模仿着王大妈那极具感染力的方言腔调，自己都乐了：“结果就是，‘彼岸’App后台直接宕机十分钟！客服电话被打爆！沈舟那边乐疯了，连夜调拨‘鲁班物流’的无人机增援仓储配送中心！这哪是电商，这是风口上的金猪啊！”
仿佛印证陈浩的话，天机阁院墙外，一阵低沉的嗡鸣由远及近。两人抬头望去，只见一架涂装着“顺丰阴达”LoGo和一朵小彼岸花的银灰色中型无人机，正稳稳地悬停在隔壁巷子一户人家的院子上空。无人机下方精巧的机械臂，稳稳抓着一个扎着素雅白菊、包装考究的长条形包裹（骨灰盒），缓缓下降。院门打开，一个穿着素服、眼圈红肿的中年男人默默签收，对着无人机微微鞠了一躬。无人机完成任务，轻盈拔高，汇入城市上空的物流航线，消失不见。整个过程安静、高效，带着一种冰冷的仪式感。
“啧，两小时达，名不虚传。”陈浩咂咂嘴，“就是不知道收骨灰盒这体验…够不够人性化。”
“效率的背后是需求。”苏晚晴的声音从静室方向传来。她端着一杯咖啡走出来，脸上带着熬夜后的淡淡疲惫，眼神却依旧清亮。她走到石桌旁，调出自己的平板，屏幕上不是“彼岸”App，而是复杂的多维度曲线图。
“我调取了‘桃都’心防系统过去72小时的数据。”她指着一条明显呈下降趋势的红色曲线，“城市‘精神压力综合指数’，尤其是与丧葬、身后事焦虑相关的次级指标，在‘彼岸’平台上线并配合王大妈的宣传后，出现了显着下降，降幅平均在11.7%左右。主要集中在老年人群体和近期经历过丧亲之痛的家庭。”
她又调出另一组数据，是“九州阴司·归途引导大厅”的实时监控摘要（关键隐私已脱敏）。“看这里，新接入的‘中幽子’，其魂质信息中携带的‘强烈不安’、‘牵挂执念’等负面情绪标记的比例，也有微弱但持续的降低趋势。尤其是在江城及首批开通‘顺丰阴达’服务的城市区域。”她点了点屏幕上几个闪烁的绿色小点，“这说明，‘彼岸’提供的这种确定性、便捷性和蕴含的微弱‘安魂’科技力，切实缓解了生者的焦虑，间接也降低了亡魂的执念烈度。科技，正在成为沟通生死、抚慰两界的一种‘新习俗’。”
林默默默听着，目光落在石桌上。童童昨晚新画的涂鸦被风吹开了一角。画上，那座猩红的昆仑雪山依旧被锁链缠绕，冰蓝色的长城波浪顽强地横亘在前。但在波浪下方，属于“阴司客服中心”的那些银灰色小方块旁边，童童用稚嫩的笔触，画上了几个歪歪扭扭、带着翅膀的小盒子（无人机），正朝着一些火柴小人（生者）飞过去。小人头顶，画着简笔的“笑脸”符号。
科技安抚生者，生者心安则逝者魂安。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正向循环。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坦然拥抱这种“高科技丧葬”。
午后，林默陪苏父苏永年去医院做例行复查。刚走到门诊大厅，就听见一阵刻意拔高的争执声。
“不像话！简直不像话！”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考究唐装的老先生，正激动地用拐杖顿着光洁的地砖，对着导诊台里的年轻护士发脾气，旁边还围着几个同样面露不忿的老人。“我老伴刚走，尸骨未寒呐！就有人打电话推销！说什么‘彼岸’App，‘顺丰阴达’，两小时骨灰盒送到家？还带安魂仪？这是对逝者的大不敬！是亵渎！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白事要庄重，要哀思！要一步步来！现在倒好，跟点外卖似的！成何体统！”
导诊护士一脸无奈，只能好言安抚：“老先生您别激动…这是正规公司的服务…很多家属反馈确实方便…”
“方便？我看是钻钱眼里了！”唐装老者怒气更盛，“还有那什么‘云端遗库’！人都走了，那些个照片、日记存网上？安全吗？靠谱吗？交给那些冷冰冰的机器和网络？哪有放在子孙后代手里，代代相传来得安心！老祖宗的东西，不能这么糟践！”
“爸，您少说两句…”旁边一个中年男人试图劝阻，脸色尴尬。
苏永年叹了口气，低声对林默说：“老周，以前厂里的工会主席，老派，重规矩。他老伴前天夜里走的，很突然。老人家一下子接受不了，又撞上这‘高科技’推销…” 他摇摇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林默。他知道儿子和这些“高科技”背后的东西息息相关。
林默没说话。他能理解周老的悲恸和愤怒。科技的巨轮碾过生活的方方面面，有时太快，太冰冷，总会撞碎一些旧日珍视的坛坛罐罐，扬起呛人的尘埃。效率与人性，便利与传统，在死亡这个终极命题前，碰撞得尤为激烈。
他没有上前解释，只是陪着苏父默默排队。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生老病死的沉重，是人间最真实的底色。大厅的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关于昆仑“罕见极光”的科普报道，画面壮丽。没有人知道，那绚烂光芒之下，是另一场关乎存亡的僵持。而在这人间烟火处，一场关于如何告别的观念之争，也同样在进行。
回到天机阁，已是傍晚。院门被拍得啪啪作响。
门外站着王大妈王翠芬，手里拎着两大袋还冒着热气的农家包子，脸上却没了直播时的神采飞扬，反而有点讪讪的。
“林大师！苏教授！陈小哥！”她挤进门，把包子往石桌上一放，“实在对不住！给你们惹麻烦了！”
陈浩正刷着“彼岸”App下面海量的用户评论，闻言抬头：“王大妈？咋了？您那直播效果不是杠杠的吗？销量冠军！”
“销量是好！”王大妈一屁股坐下，愁眉苦脸，“可骂声也不少啊！尤其是一些上了年纪的，骂我…骂我拿死人赚钱，骂我坏了老规矩，骂那‘顺丰阴达’送骨灰是缺大德…还有人说我被高科技洗脑了，忘了本分…” 她搓着手，眼圈有点红，“我…我就是觉得这东西好，妞妞爸当年走的时候，我要是有这安魂仪，也不至于整宿整宿睡不着…我就是想帮帮那些跟我一样难受的人…咋就成坏人了呢？”
苏晚晴递给她一杯水，温声道：“大妈，新事物出现，有争议是正常的。您看我们的数据，”她调出平板，“您的宣传，确实让很多真正需要的人获得了便利和安慰。这就够了。”
“可那些骂…”王大妈还是不安。
“骂声背后，是恐惧和未知。”林默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是熟悉的青禾镇味道，带着土地的踏实。“他们恐惧的是传统被颠覆，是面对死亡时，连最后那点熟悉的仪式感都被‘高科技’剥夺了，心里没着没落。不是您的错，是这个弯，转得太急了点。”
他顿了顿，看着王大妈：“下次直播，别光说东西多快多好。说说您自己，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这‘安魂仪’上的小灯亮起来的时候，您心里是什么感觉。说说您贴了那桃符，晚上敢一个人走夜路了。说说…科技不是要抹掉念想，而是换种方式，让活着的人心里那块石头，能轻一点，让走的人，牵挂少一点。人同此心。”
王大妈愣愣地听着，浑浊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用力点头：“哎！林大师，我懂了！我这就回去琢磨琢磨！把心窝子里的话掏出来说！”
王大妈风风火火地走了，带着新思路和一篮子没送完的包子（非要留下）。石桌旁，陈浩还在刷评论，忽然噗嗤一笑：“嘿！老林，苏姐，快看！神回复！”
只见在一条言辞激烈抨击“无人机送骨灰亵渎先人”的评论下面，一个Id叫“键盘侠克星”的网友贴了一张截图。截图里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卷轴局部，文字是工整的繁体小楷，旁边还有注释：
《大汉典仪·凶礼》载：元光四年，江都王薨。帝哀之，赐东园秘器（棺椁），命羽林健儿乘飞车（注：或为大型风筝、早期滑翔器械），自长安星夜疾驰，三日抵江都， 以全王哀荣。时人谓之‘天速’。
截图下面，“键盘侠克星”只配了三个字：【老祖宗的智慧.jpg】 外加一个狗头表情。
这则冷门史料像一颗小石子，在评论区激起一片“666”和“原来古代就有无人机送葬黑科技？”的调侃，瞬间冲淡了不少火药味。传统与现代，在历史的某个奇妙节点上，仿佛完成了一次隔空击掌。
夜色渐深。天机阁静室里，巨大的全息沙盘上，代表“逆鳞”大阵的暗紫色风暴依旧在昆仑死亡谷上空翻涌不息，与冰蓝的“长城”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能量湮灭。沙盘一角的小分屏上，“彼岸”App的后台数据流依旧在欢快地跳动，成交额、用户数、订单分布地图…构成一幅与前线鏖战截然不同的、充满烟火气的生动画卷。
林默站在沙盘前，目光沉沉。掌心的龟甲传来稳定的冰凉。一边是冰冷的能量对撞和四十七天的死亡倒计时，一边是吵吵嚷嚷却生机勃勃的人间烟火。生与死，战与和，前沿与日常，被科技的丝线紧密地编织在一起。
“钉子…”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冰蓝长城的虚影上划过。昆仑前线需要钉死防线的“钉子”，而这人间，也需要更多能楔入观念裂缝、连接过去与未来的“钉子”。科技是锤子，但最终挥锤的，依旧是人心。
院外，江城璀璨的万家灯火，倒映在他沉静的眼底，如同冰封长城之外，那片浩瀚而坚韧的人间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