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深处的岩壁在火光里泛着青灰色，水珠顺着钟乳石尖往下坠，砸在积水里的声响被众人的呼吸声盖过。
宋大伟被五道目光钉在原地，赵大勇的驳壳枪枪口还泛着冷光，扳机上的纹路印在他指腹——那是打了十年仗磨出的茧子，此刻正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连长，我有话要说。”
宋大伟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汗珠砸在胸前的破衣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他的手指在怀里摸索时，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像是攥着什么滚烫的东西。
赵大勇眯起的眼睛里落着跳动的火光，喉结动了动：
“说。但你要清楚，现在每句话都得担着命。”
这几天一直让鬼子撵着走，这让赵大勇勇异常气愤。
铜钱币被递过来时，边缘的磨损处蹭到赵大勇的掌心。他借着松明火把的光翻转铜钱，背面不起眼的地方有三道斜纹，像被指甲反复刻过——那是去年春天范政委亲自定下的暗号，只有三个高级联络员见过。
火光中他忽然想起一个月前和宋大伟到团部，宋大伟在炊事班偷藏白面，说是要给刚到根据地的孤儿蒸馒头，那时候这小子眼里的光，和现在递铜钱时没什么两样。
“三个月前范政委找我时，也是在这么个矿洞。”
宋大伟的声音顺着潮湿的空气漫开，带着岩壁的凉意，“他说咱们往延安送的情报总被截，队伍里肯定有耗子，但查了半个月，连耗子尾巴都没摸着。”
王二虎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他的胳膊在刚才的逃避敌人时被划了道口子，血还在往绷带外渗。
“范政委的命令得回到团部才能查证，你现在说这个，谁能作证？”他攥着腰间的刺刀，刀鞘上的红绸子，昨天在芦苇河被流弹打穿了个洞。
宋大伟的目光掠过王二虎的胳膊，又停在宋亮缠着纱布的肩膀上。那伤是昨天在埋伏里被手榴弹碎片划的，当时他正举着枪“瞄准”宋亮，子弹却擦着宋亮的耳际飞过去，打在后面的树干上——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枪是故意偏的，但宋亮看他的眼神，像看块淬了毒的石头。
“我不用谁作证。”他从怀里摸出块磨得发亮的木牌，上面刻着个“勇”字，“这是范政委给我的，说等任务完成，就把它挂在根据地的荣誉墙上。”木牌边角被摩挲得圆润，背面还留着个小小的牙印——那是他接任务那天太紧张，咬出来的。
苏芸忽然往前走了半步，火把的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眼角的红。“渡轮上，是你给日军送的情报吗？她的声音发颤，“否则我们的行踪怎么那么快暴露？”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向他们透露半点…”宋大伟猛地抬头，声音撞在岩壁上，“我在情报里写的是陆路离开…”他喉结滚了滚，没再说下去。
林默菲突然按住苏芸的胳膊，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捏了捏。“老吴今天早上说要去给伤员找草药，却往日军的检查站方向走了半里地。”她声音很轻，却让山洞里的空气骤然绷紧，“他烟盒里的烟，是日军特供的樱花牌。”
宋大伟往矿洞深处瞥了眼，那里堆着些废弃的矿车，阴影里似乎有动静。他突然提高声音：“我偷纸条的时候，老吴的烟盒里还掉出个银戒指——那戒指内侧刻着‘大和’两个字，是日军给立功汉奸的奖赏。”
话音刚落，后面突然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赵大勇抬手示意众人噤声，自己猫着腰摸过去，火把被他按在怀里，只剩点火星在黑暗里跳。
等他再直起身时，手里揪着个脸色惨白的老头——正是老吴，他怀里还揣着个发报机，电线正从袖管里垂下来。
“你……你们血口喷人！”
老吴的假牙在嘴里打颤，却被赵大勇搜出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最后一页画着山洞的地形图，标着几个红圈——那是众人现在藏身的位置。
苏芸抢过本子翻到最后，突然倒吸口凉气，上面记录了他们各个人的外貌特征等。
山洞外的风声突然变了调，夹杂着皮鞋踩在碎石上的声响。宋大伟把火把往地上按了按，火星溅起来，照亮他渗着血的裤脚——那是刚才在树林里为了引日军过来，故意被流弹擦到的。
“他们提前了。”他往侧道指了指，“那里面能藏人，尽头还有个通气口。”
众人刚钻进侧道，就听见矿洞主道传来皮靴跟砸地面的声音。山口少佐的中文带着生硬的卷舌音，像刀片刮过木头：“宋桑，你的任务完成得不错。”
宋大伟从侧道的缝隙里往外看，看见山口手里把玩着个银打火机，火苗在黑暗里忽明忽灭。那打火机他见过，上次给山口送假情报时，山口就是用它点烟的，火苗烧到烟丝的瞬间，山口说：
“只要拿到名单，你就是皇军的功臣。”
他深吸口气，突然推开赵大勇按在他肩上的手。“你们在这里等着。”他把藏在袖管里的匕首往手腕上缠了缠，刀柄上的布条已经被汗浸软，“等我把名单扔过来，就往通气口跑，别回头。”
赵大勇攥住他的胳膊，指腹摸到他肘弯处的伤疤——那是去年在一次突围里，宋大伟替他挡子弹留下的，当时子弹嵌在骨头上，宋大伟咬着木棍让卫生员挖，血把半条胳膊都染红了。
“我跟你一起。”
“不行。”
宋大伟掰开他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个油纸包，“这是我攒的几块银元，你要是能出去，托人给我娘带回去。她眼睛不好，让她买副好点的老花镜。”油纸包上还留着麦香，是上个月他在炊事班帮厨时，偷偷用油纸包了块锅巴，想等任务结束带回家。
他走出侧道时，山口正背对着他看岩洞上的情景。匕首出鞘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草叶，直到抵在山口咽喉上，那人才猛地回头，眼里的惊恐像被踩住的蛇。
“八嘎……宋桑你…”
“名单。”
宋大伟的声音里没带一点温度。
“在我左胸的内袋里，你别冲动，我现在就给你拿…”
山口的声音平静了下来，他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对方。
日军士兵的枪响起来时，赵大勇正带着众人往通气口冲。子弹打在岩壁上，碎渣溅到苏芸脸上，她却死死攥着从老吴身上搜出的发报机——那里面或许还有没发出去的情报。王二虎背着受伤的宋亮，听见身后传来宋大伟的喊声，回头时看见宋大伟正把个牛皮信封往空中抛，而一颗子弹从他胸前穿过去，血像朵花似的在他破军装上绽开。
信封落在赵大勇怀里时，还带着宋大伟的体温。他听见矿洞深处传来山崩似的响声——那是宋大伟抱着山口滚进了洞外的悬崖下，那里深不见底。
等众人爬出通气口，天已经蒙蒙亮了。赵大勇坐在山头上打开信封，名单上的字迹被血浸得有些模糊，却能看清最后一页的铅笔字。
宋大伟的笔迹带着点歪，像他这个人似的，总不肯把字写得周周正正——“我娘总说，做人要像后山的青松，就算被雪压着，腰杆也不能弯。”
王二虎突然捂住脸，肩膀一抽一抽的。他想起昨天在山神庙，自己指着宋大伟的鼻子骂“叛徒”，宋大伟只是低着头，手指在枪托上磨来磨去。那时候他不知道，宋大伟的枪里根本没装实弹。
晨光漫过山谷时，赵大勇把名单折好，塞进贴胸的口袋里。风从岩洞的方向吹过来，带着泥土和硝烟的味道。他对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敬了个礼，他的鼻子有点发酸——宋大伟加入特战队时，他那认真刻苦训练的情景放电影般一幕幕出现在脑海里。
“走了。”
他转身时，看见林默菲正把宋大伟留下的木牌系在背包上，“得让这名单早点到延安。”
队伍走进晨雾里时，没人再说话。只有风穿过树林的声音，像有人在轻轻哼着根据地的小调——那是宋大伟以前总在炊事班唱的，调子有点跑，却带着股子亮堂劲儿。
他们在往根据地走的路上，看见棵被折断的青松，断口处却冒出了新芽，在风里挺得笔直。
就像宋大伟说的，有些东西，就算埋在黑暗里，也总能透出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