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月时，一个没留神，脚下绊了一下……
等他回来的时候，只见满地刺目的猩红，和莲儿躺在血泊中，脸上那近乎解脱般的、死灰一样的平静。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抱起她就往医馆跑。
路上，莲儿疼得蜷缩在他怀里，冷汗浸透了鬓发，却咬着牙，气若游丝地问了一句
“夫君？你可怪我？”
那一刻，他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瞬间就红了。
怪？
他拿什么怪？
又有什么资格怪？
只能怪自己，怪这该死的出身，怪这挣不脱的枷锁！
怪他们身不由己，只是两个微末的棋子。
就连自己想护住一点微末的幸福，都如此无能为力！
他和莲儿，生来就是棋子，是渗透进大凤朝血肉里的毒钉。
他们的娘是谁？
一开始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只知道像他们这样，生下来长得像大凤人的婴孩，都会被“抱走”，换来家族一笔丰厚的、沾血的“赏赐”。
至于孩子去了哪里，要做什么？
家族从不过问。
而他们，生来就不配为人。
幸福？
多么可笑又奢侈的妄想！
孩子，就在那场意外里，闷死在了腹中。
老陆说不清心里是如释重负的庆幸多些，还是蚀骨的自责多些。
消息终究传了上去。
孩子没了，上面震怒。
莲儿被狠狠“惩戒”，上面用了毒。
老陆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心爱的人痛苦挣扎，他却连求情都显得多余。
那毒，不仅折磨人，更要命的是，它彻底夺走了莲儿再做母亲的可能。
听到大夫宣判的那一刻，莲儿……竟然笑了出来。
那笑容很淡，却像一道微弱的光，破开了她眼中长久以来的阴霾。
她抬起头，看向他，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竟如他们初识时那般纯粹、清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那一刻，他什么都懂了。
不能生育，对她而言，或许反而是种残忍的“恩赐”。
灶膛里的火又弱了下去。
他猛地回神，机械般地又塞进几根柴。
噼啪的燃烧声中，他看着手中枯瘦的柴禾，仿佛看到了他们自己。
他们注定要燃尽自己，烧沸那锅名为“使命”的浑水，直至化为灰烬。
又塞进一根柴，锅里的水终于滚沸。
他将今天没卖完的馄饨，一股脑儿倒了进去。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桌。
夫妻俩对坐着，昏黄的灯光下，只有汤匙偶尔碰到碗边的轻响。
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了相顾无言。
这一夜，床板吱呀。
莲儿蜷在他怀里，呼吸清浅。
黑暗中，他睁着眼，听着妻子均匀却并不安稳的呼吸。
他轻轻收拢手臂，将她拥得更紧些。
这一刻的温存，若能凝固成永恒，该有多好。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深不见底。
第二日一早，天空还是一片沉沉的鸦青色，男人默默地起身，灶膛里的火早已熄灭，只余一点温热的灰烬。
他将昨夜备好，尚带余温的粥和粗面饼仔细盖好，放在锅边。
最后看了一眼里屋紧闭的房门，听着里面妻子均匀的呼吸声，他咬咬牙，背起那个简单的包袱，悄无声息地拉开院门，身影没入黎明前那浓重的黑暗里，头也不回。
他到达“名来客栈”时，厚重的木门板刚被店小二费力地卸下一条缝，透出里面暖黄的光和隐约的忙碌声。
清晨凛冽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冻得他手脚麻木。
店小二一抬眼，看见门口缩着肩膀、冻得脸色青白的陆亮，先是一愣，随即热情地招呼。
“哟，客官？这么早！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冻死个人了！”
陆亮局促地搓着冻僵的手，连连摆手，声音都带着寒气。
“不…不，不用了，小二哥。我就是等客人的，身上脏，还带着寒气，别…别冲撞了店里的贵客。”
店小二回头看了眼柜台后正拨算盘的掌柜，无奈地摊摊手。
掌柜抬起头，目光温和地落在陆亮那身沾着油渍和煤灰的旧棉袄上，心里立马就明白了，下一刻脸上带着常年待客练就的宽容笑意。
“我这店开门迎八方客，三教九流见得多了。比你更…风尘仆仆的也不是没有。再说了，”
他指了指空荡荡的大堂，“这光景，客人们都还高卧未起呢。外头寒气重，快进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别冻坏了。”
陆亮感觉双脚几乎失去了知觉，刺骨的寒冷最终战胜了那点卑微的自尊。
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和炭火暖意的气流瞬间包裹了他。
店小二麻利地倒了满满一大碗滚烫的粗茶塞到他手里：“捧着！捂捂手！”又引着他到角落一个烧得正旺的炭火盆边坐下，“坐这儿烤烤，鞋都湿了吧？”
陆亮将粗陶碗紧紧捧在手心，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传递到冻僵的手指，带来一阵刺痛后的暖意。
他低着头，贪婪地汲取着这久违，来自陌生人的温暖，心底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强烈的羞愧。
想到自己此行背负的龌龊使命，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掌柜和小二忙碌的身影。
他们待他如此，而他……却如阴沟里的老鼠，觊觎着别人家园的温暖，甚至可能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这份温暖，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
他觉得自己卑劣至极。
南梁国的内忧外患，难道不正应该由南梁人自己努力解决吗？
若实在无力，难道不该寻求堂堂正正的邦交援助吗？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想到他们在大凤皇朝的真正目的，陆亮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那碗热茶里。
茶水的温度渐渐温和，手心恢复了知觉。
脚上被雪水浸湿的地方，在炭火的烘烤下也升腾起缕缕白汽，变得干爽。
他闷声不响地将碗里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想用这暖流冲刷掉内心的冰冷与不安。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陆亮立刻抬头望去。
只见那人穿着一身蓝狐裘的正缓步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