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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您给二弟啊!”谢无岐突然指向看热闹的庶弟,“他不是天天嚷着要当大将军么?”躲在章姨娘身后的少年吓得直缩脖子。

谢夫人突然扑通跪下:“老爷!无岐昨夜还咳血。”话音未落,谢将军已甩袖转身:“慈母多败儿!”

这话似把烧红的烙铁戳进谢无岐心窝。他拽起母亲扭头就走,官靴踩过满地碎瓷,咯吱声像在嚼人骨头。

章姨娘适时惊呼:“哎呀,夫人的珍珠。”满地滚动的南珠在日头下泛着冷光,像极了谢夫人破碎的体面。

“站住!”谢将军的怒吼追上来,“出了这个门,休想再回来了!”

谢无岐突然刹住脚。

谢夫人没收住势撞在他背上,见儿子从怀里掏出块黄铜令牌——端王府的印记刺得她眼前发黑。

“孩儿错在太把您当回事。”谢无岐拇指摩挲着令牌凹痕,“端王上月就递了橄榄枝,是您教我的,良禽择木而栖。”

他故意抬高声量,“孩儿这‘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就不碍您的眼了!”

“无岐!”谢夫人提着裙摆追出院门,珠钗掉了也顾不得捡。

谢无岐走得飞快,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扯破的战旗。

在二道门洞下,他终于被母亲拽住袖口。

谢夫人喘得说不出话,妆花缎子帕子被揉成团:“娘...娘给你攒的……”

“您还看不清吗?”谢无岐掰开母亲的手,露出腕上淤青,“爹早被那对狐狸精迷了心窍!”他忽然瞥见母亲鬓角银丝,喉头哽了哽。

“使不得!离了你父亲,你恐怕寸步难行啊!”谢夫人死命摇头。

谢无岐突然发狠扯断腰间玉佩:“娘若拦我,今日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羊脂玉摔在青石板上迸裂成三瓣,惊得树梢麻雀扑棱棱乱飞。

谢无岐眉头拧成疙瘩,一把抓住谢夫人的衣袖:“娘,您到底干了什么?爹方才在书房拍桌子,说您给无瑜妹妹下套!这又和洛姑娘有什么干系?”

话音未落,回廊尽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四个粗使婆子喘着气追来,领头的躬身道:“夫人,老爷吩咐,让您赶紧回碧桐苑。”

“放肆!”谢夫人甩开儿子,金钗上的珍珠穗子簌簌乱颤,“等我和少爷交代完家事,自会回碧桐苑受罚,轮得到你们来催命?”那几个婆子被她眼风一扫,缩着脖子退到廊柱旁垂手而立。

见人退开,谢夫人扯着谢无岐转到假山后,指甲几乎掐进儿子皮肉:“都是柳月璃那小贱人!她撺掇我在你爹寿宴上设局,说只要让谢无瑜和外男私相授受的罪名坐实,章姨娘必定失宠!”

谢无岐猛地抽回手,青石砖上蹭出半道鞋印:“不可能!月璃最是心软,前日见小雀儿折翅都要掉眼泪,怎会如此?”

“你当她是菩萨转世?”谢夫人气得直拍汉白玉栏杆,“我原想着事成后让她当个贵妾,现下看来这毒妇分明是要咱们母子万劫不复!你仔细想想,上回她落水是不是很有蹊跷?”

春日的风卷着柳絮扑在脸上,谢无岐突然想起三月三那日。曲江池畔,柳月璃的绣鞋分明是朝着青苔最厚处踩下去的。当时洛昭寒离得最近,扑通就跳进水里,谁知柳月璃像八爪鱼似的缠住她,两人差点一道沉底。

“那日我救她上岸时……”谢无岐喉结滚动,“她确实死死箍着我脖子,呛得我……”

“我的傻儿子!”谢夫人从袖中抖出一封信笺,火漆印子早被撕开,“这是前日截下的。你看看这字迹,是不是和当初‘谢恩信’一模一样?”

泛黄的信纸上爬满簪花小楷,开头便是“岐郎亲启”。谢无岐读到“事成之后妾当扫榻相迎”这句,耳尖腾地烧起来,眼前浮现出柳月璃含羞带怯的模样。

“装得倒像!”谢夫人劈手夺过信纸揉作一团,“章姨娘院里那个叫春杏的丫头,就是收了柳月璃的翡翠镯子,才把谢无瑜的帕子塞进侍卫房里。如今人赃并获,你爹正在前厅审呢!”

假山洞里渗下的水珠砸在谢无岐后颈,激得他打了个寒战。远处传来家法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夹杂着少女嘶哑的哭喊,想必是谢无瑜在受刑。

“还有洛昭寒。”谢夫人突然压低声音,“我亲眼瞧见她从章姨娘院里出来,怀里鼓鼓囊囊揣着东西。要我说,退婚倒是退对了,这丫头不知何时和那边搭上线。”

谢无岐脑中“嗡”的一声。那日洛昭寒来退婚时,的确带着个紫檀木匣。当时他满心都是柳月璃委屈的泪眼,竟没注意匣子角落刻着章姨娘的徽记。

“少爷,老爷催第三回了。”婆子们战战兢兢地探头。

谢夫人整了整歪斜的抹额,忽然抓住儿子手腕:“记住娘的话,柳月璃就是条美人蛇!你且去西郊大营好生当差,娘在这府里……”她顿了顿,嘴角扯出冷笑,“只要我一日还是主母,谢无尘就别想越过你去!”

暮色漫过飞檐,谢夫人脊背挺得笔直走向回廊深处,石榴红裙裾扫过青砖上未干的水渍。

谢无岐望着母亲背影,突然发现她发间竟掺了几根银丝。

……

暮色四合,谢无岐踉跄着跨出武威将军府的门槛。

他扶着朱漆门框定了定神,衣襟下摆沾着方才被泼的茶水,此刻被夜风一吹,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三个时辰前,他刚换下当差的银甲。

铜镜里映着青年意气风发的眉眼,想着今日总该能搬回将军府了。谁料父亲竟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将茶盏摔在他脚边:“既这般能耐,便在外头住到想明白为止!”

还有月璃......

谢无岐喉结滚动,眼前又浮现荷花池边的情形。那日他当值路过,分明听见月璃惊慌呼救。

碧波中青丝散乱,藕荷色衫子起起伏伏,他连铠甲都来不及卸就跃入水中。

怀中人瑟瑟发抖,湿透的衣料紧贴着胸膛,他连拖带抱将人送上岸,直到听见水面“哗啦”一声——

竟是洛昭寒在池心扑腾!

后来月璃梨花带雨地解释,说是吓懵了才忘了呼救。

当时昭寒呛了水还安慰她:“姐姐莫怕”,如今想来......若真如母亲所言,月璃本就识水性......

“驾!”谢无岐猛地一夹马腹。往常这时候,他该往城东别院去。

可今夜望着四通八达的官道,竟不知该往何处去。黑鬃马似是觉察主人心绪,踏着碎步在原地转了两圈,终究朝着城外夜色奔去。

……

抚远将军府西厢房里,烛火将窗纱映得透亮。

“小姐快看!”春喜捧着个鼓囊囊的信封进来,发间珠花随着步子叮咚作响,“章姨娘送来的,足有七八页纸呢。”

洛昭寒拆开火漆,越看唇角笑意越深。信上说谢夫人被夺了掌家权,谢将军发话要谢无岐在外头“好好思过”,连月例银子都断了。

“成了。”她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火舌舔上墨迹,“春喜,明日随我去国子监。”

小丫鬟正收拾妆奁,闻言瞪大了眼:“要给少爷送吃食?前日才送过茯苓糕来着。”

“送膝衣。”洛昭寒从箱笼里取出个靛蓝包袱,“锦策在国子监日日晨读跪坐,膝盖怕是受不住。”说着又往里塞了两副,“多备些总没错。”

春喜瞅着鼓成小山的包袱,忍了又忍还是开口:“小姐,这都十二副了。”

“你懂什么。”洛昭寒系包袱的手指顿了顿,“国子监同窗众多,分赠些也是好的。”其实她心里门儿清——前些时日信中说谢家小姐谢无瑜给哥哥送膝衣时,锦策羡慕的眼神她至今记得。

烛芯“噼啪”爆了个灯花。洛昭寒倚在软枕上盘算:谢无岐如今内外交困,该是走投无路了。前世他就是在这个当口搭上三皇子,凭着从龙之功青云直上。

算算日子,长公主的接风宴就在旬日后!

她翻了个身,锦被窸窣作响。

谢无岐就是在接风宴露脸,从此入了贵人青眼。

“得想个法子混进去。”洛昭寒盯着帐顶垂落的流苏喃喃。指尖无意识绞着被角。

窗外传来打更声,春喜轻手轻脚进来添香。

沉香木气息漫开时,洛昭寒已有了主意,心中已定。

夜色渐深,谢无岐却仍在官道上疾驰。

冷月将人影拉得老长,马蹄声惊起林间栖鸟。他忽然勒住缰绳,黑马前蹄扬起,堪堪停在一处断崖前。

崖下江水轰鸣,像极了他此刻翻涌的心绪。

柳月璃温柔小意的模样与母亲冷厉的质问交替浮现:“那丫头落水时,柳家姑娘的脚分明在踩水!”

“不可能!”谢无岐一拳捶在树干上,惊落满地枯叶。可心底有个声音在问:若她当真会水,为何要装作溺水的模样?为何独独忘了洛昭寒还在水中?

更深露重,他解下腰间酒囊仰头灌了一口。辛辣液体入喉,却浇不灭心头焦灼。

远处传来狼嚎,青年将军翻身上马,终究朝着灯火依稀的城池折返。

而此时的抚远将军府西厢,春喜正对着小山似的包袱发愁:“小姐,明儿真要带这么多?马车上怕是搁不下。”

“搁不下就抱着。”洛昭寒对着铜镜卸簪子,“锦策同窗都是世家子弟,总不能让人看轻了去。”镜中少女眉眼弯弯,哪里还有半分病弱的模样。

更漏指向子时,整座城池陷入沉睡。

唯有巡夜人的梆子声,惊碎了谁人的梦境。

……

晨雾未散,洛昭寒裹着银狐毛斗篷,怀里抱着青布包袱钻进马车。

春喜捧着手炉跟在后头,嘴里还在嘟囔:“小姐非要赶这大早,国子监的早课还没散呢。”

“就你话多。”洛昭寒撩开车帘,望着街边蒸炊饼的热气,“待会路过东市,给你买糖栗子。”

车轮碾过青石板,另一边的国子监正堂里,铜炉熏着沉水香。

洛锦策攥着狼毫笔,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排的裴寂。

那人端坐在褚老身侧,玄色官服衬得眉目如画,偏生连翻书都像在批折子。

“啪嗒——”

墨汁滴在宣纸上,洇出个黑团团。

叶奕衡用胳膊肘捅他,压着嗓子:“你今儿魂被勾走了?”

洛锦策刚要开口,前头褚老突然合上《春秋》,枯枝似的手指敲了敲案几:“辰时三刻已到,都回去把《礼运篇》抄十遍。”

满屋子哗啦啦起身声,唯独洛锦策像钉在蒲团上。

叶奕衡收拾好砚台,回头见他还在发愣,伸手拽他衣袖:“走啊,不是说好去樊楼吃大餐?”

“你先去。”洛锦策突然蹦起来,三步并两步冲到裴寂跟前,“裴大人留步!”

正要跨出门槛的孙洪雷猛地顿住。他身后几个跟班收势不及,撞作一团。

有个穿竹青襕衫的公子凑到他耳边:“听说昨儿大理寺查封了醉仙楼。”

孙洪雷脸色骤变,抬脚就往外走。

廊下惊起几只灰雀,扑棱棱掠过庑殿顶的鸱吻。

转眼间学堂空了大半。褚老慢悠悠捋着白胡子,眼珠在洛锦策和裴寂之间打转。

裴寂垂眸整理书箧,青玉扳指磕在紫檀木上,“哒”的一声。

“咳咳,老夫要去藏书阁找本……”褚老突然起身,经过洛锦策时突然伸手捏他肩膀,“好小子,跟你爹年轻时一个脾性。”

裴寂轻咳一声,褚老讪讪收回手,嘴里嘀嘀咕咕往外走。

阳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照得案几上金漆云纹忽明忽暗。

“裴大人。”洛锦策深吸口气,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这是家姐做的茯苓糕。”

“洛少爷。”裴寂退后半步,目光扫过窗棂外晃动的树影,“令姊的手艺,还是莫要轻易予人。”

洛锦策急得抓耳挠腮,索性豁出去:“端王爷保媒的事,您究竟怎么想?”话音未落,窗外“咔嚓”折断根枯枝。

裴寂霍然转身,玄色披风扬起冷冽的风。他盯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喉结动了动:“谁同你说的?”

“那日端王府送年礼,我躲在屏风后头……”洛锦策忽然想起姐姐警告的眼神,声音弱下去,“您别恼,我就是觉得……”

“洛少爷。”裴寂打断他,指节叩在书箧搭扣上,“女儿家的清誉,经不起半分揣测。”他说着往门口走,皂靴踏过青砖发出闷响,“今日这话,裴某就当没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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