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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金炉吐瑞,香雾缭绕。

帝王端坐龙椅,目光扫过阶下几位青年才俊,最终落在浏阳郡主辛夷昭阳身上,带着一丝长辈的纵容:“昭阳,今日殿上俊彦,可有入你青眼之人?”

辛夷昭阳唇角微扬,明艳得近乎锋利。

她莲步轻移,目光却似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站在武将队列前方的谢无岐。

“陛下,”她的声音清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这位谢小将军,英武之名,臣女在边关亦有所耳闻。”

谢无岐心头微动,一丝自得尚未浮起,便被她接下来的话狠狠钉死在原地。

“只是,”辛夷昭阳话锋陡转,如同毒蛇吐信,“臣女归京途中,恰遇一桩趣事。谢小将军麾下亲兵,强抢民女,手段下作。那女子家人告至辕门,小将军非但不惩处恶徒,反斥苦主诬告,纵兵将其家人打伤驱赶。”

她顿了顿,目光如寒星,钉在谢无岐骤然失血的脸上,“臣女当时便想,兵痞行凶,其主难辞其咎。今日得见小将军本人……呵,观其行止,果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般德行,实非良配。”

“哗——!”

死寂被瞬间打破。

低低的抽气声、压抑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在殿内蔓延开来。无数道目光,惊愕、鄙夷、幸灾乐祸,如同实质的芒刺,密密麻麻扎在谢无岐身上。

他挺拔的身躯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脸上煞白如纸,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难堪而微微发抖。

为什么?!他与这位高高在上的郡主素昧平生,无冤无仇!

为何要在这决定他命运的御前择婿之时,当众给他如此致命一击,将他彻底钉在的耻辱柱上?!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油锅,一个名字猛地炸开——洛昭寒!

是她!一定是她!今日殿上,唯有洛昭寒与郡主交好!

是她!定是她在郡主面前搬弄是非,恶意构陷!

滔天的恨意瞬间淹没了谢无岐的心,他猛地抬眼,怨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射向不远处女眷席上那道清冷的身影。

“孽障!”

一声饱含痛心与暴怒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谢老将军猛地离席,几步冲到谢无岐面前,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指着他的手指都在颤抖:“看看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当日你背信弃义,执意悔婚洛家昭寒,反将那柳氏女带回府中!老夫便知你行事荒唐,必有报应!今日便是你的报应!你还有何脸面立于这金殿之上?!”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将谢无岐最后一点遮羞布也撕得粉碎。

父亲的斥责,比郡主的贬损更让谢无岐痛彻心扉。

那不仅是失望,更是当众宣告了他的失败!

他死死咬着牙关,齿缝间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才强忍着没有当场失态。

在满殿无声的鄙夷和父亲痛心疾首的目光中,他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座位,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巨大的难堪和无处宣泄的愤懑在胸腔里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重生的先知优势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前世,他虽未得郡主青睐,却也未曾遭受如此奇耻大辱。

今生的轨迹,为何会偏离至此?!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心口,但随即被更强烈的近乎疯狂的执念取代——不!他绝不能就此沉沦!他必须翻身!不惜一切代价!

殿内气氛诡异。

众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狼狈不堪的谢无岐和那位始终静立如松,置身事外的大理寺少卿裴寂之间来回逡巡。

如今,殿中仅剩的候选人,唯此一人。

辛夷昭阳的目光早已从谢无岐身上移开,仿佛刚才碾碎的不过是一只蝼蚁。

她转向御座,方才的讥诮冰消雪融,眉眼间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

“陛下,”她的声音恢复了清越,带着不容错辨的欣赏,“臣女归京途中,便听闻大理寺少卿裴寂之名,断案如神,明察秋毫,有‘玉面阎罗’之称。”

她微微侧首,目光坦荡地落在裴寂身上,那眼神专注而明亮,“前几日在鞠场,臣女亲眼所见,裴少卿临危不乱,于万钧一发之际救下惊马,护佑无辜,其胆识气度,令人心折。”

她顿了顿,迎着帝王温和的注视,清晰而坚定地开口,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臣女斗胆,恳请陛下……为臣女与裴少卿,赐婚。”

话音落,满殿皆寂。

随即,低低的、心照不宣的赞叹与了然的私语声嗡嗡响起。郡主如此直白地表达欣赏与请婚之意,对象又是仅剩的、无论家世、才貌、能力都无可挑剔的裴寂,这桩婚事,在所有人看来,已是板上钉钉,只待帝王金口玉言。

裴寂立于原地,身姿依旧挺拔如竹,面上无喜无怒,仿佛这决定他终身大事的惊涛骇浪,于他不过清风拂过。

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微澜。

御座上的帝王看着阶下这对璧人,眼中笑意加深,显然对这结果颇为满意。

他微微颔首,正要开口——

“报——!”

殿外,一声尖利急促的太监通禀声,如同裂帛,骤然撕破了殿内即将落定的祥和。

“启禀陛下!长宁伯裴公偕夫人,殿外求见!”

帝王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舒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兴味。

他抬了抬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宣。来得正好,裴卿的终身大事,其父母焉能不在场?”

殿内的空气凝滞如铅。

帝王口谕已到唇边,那份即将成就良缘的赐婚诏书仿佛已在众人眼前浮现金辉。浏阳郡主辛夷昭阳眼波澄澈地锁在裴寂身上,而裴寂立于这无声的风暴中心,周身清冷如初雪,唯眼底最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澜动。

“报——!”刺破寂静的尖利通禀自殿门灌入!

未等阶下诸人反应,厚重的朱漆殿门“吱嘎”一声被仓皇推开,刺入两道狼狈不堪的身影。

长宁伯裴宽与他发妻孟氏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来。裴宽一身深紫伯爷常服袍角被门槛狠狠绊住,踉跄间连滚带爬才站稳,束发的玉冠也歪斜到一边。

孟氏更是鬓发散乱,几支步摇摇摇欲坠,精心描画的胭脂被泪汗糊开,纵横在她惊惶失色的脸上,形如鬼画符。

她死死抓着丈夫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浑身抖如筛糠。

满殿衣冠楚楚的王公贵胄、诰命淑媛们先是愕然,待看清来人是谁,眼神瞬间从惊诧转为赤裸裸的错愕与毫不掩饰的鄙夷。

窃窃私语如同寒鸦惊起的呼啦声,嗡嗡作响,刺得人头皮发麻。

裴寂挺拔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那双永远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愕然与骤然升起的浓重忧虑。

父母?他们怎会在此刻如此失仪地闯入?

长宁伯夫妇此刻眼中却只有殿心独子那一抹孤影。

二人方才站稳,目光一触及裴寂独身立于殿中的身影,裴宽的惊恐和孟氏的惧意如同泼了滚油般“腾”地炸开!

“寂儿!寂儿啊!”孟氏发出一声凄厉如裂帛般的哭嚎,猛地甩开裴宽的手,以与她那体态毫不相称的速度向前扑去。

裴宽亦是魂飞魄散,两人竟不管不顾,不管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不顾满殿鄙夷目光,踉跄几步冲到裴寂身前,猛地伸出颤抖的手,死死攥住裴寂的手臂。

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殿砖之上!金砖冰冷刺骨,磕碰声清晰回荡。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长宁伯裴宽的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整个身躯因巨大的恐惧而剧烈颤抖,连声音都是破碎的变调,“臣……臣与老妻罪该万死!惊扰圣驾!罪该万死……可……可寂儿他……他是无辜的啊!陛下!所有罪过全在臣夫妇二人!求陛下明鉴!要罚就罚我夫妇二人!饶过我儿吧!!!”

“轰——!”

满殿哗然再起!如同滚油泼入了冰水!

罪?何罪?饶?饶什么?

御座之上,年轻帝王方才温润含笑的面色瞬间冰封。

那双平素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沉静如幽潭深处,透出彻骨寒意。“哦?”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所有议论,一字一句,砸在空旷的大殿中:“裴爱卿,尔夫妇所言无罪、无辜、饶恕……倒是听得朕,有些不明所以。”

那“不明所以”四字,尾音拖得极慢,冷冽之气扑面而来。

长宁伯此刻已方寸大乱,满脑只有那“危急”的警告,根本听不出帝王语气的危险,只当是威严诘问,慌忙涕泪横流地告饶:

“陛下!臣有罪!臣罪该万死!方才……方才有人急报入府!说是……说是陛下龙颜震怒,要翻查当年长宁伯府巫蛊悬案的旧账!罪责……罪责全落到寂儿头上!寂儿此刻独在殿中,正……正被陛下严加训斥,怕……怕是转眼就要下入诏狱啊陛下!

臣……臣夫妇心急如焚,只恐独子遭此不白之冤,一时乱了方寸,不敢有丝毫耽搁,这才……这才闯宫惊驾!只求陛下开恩!饶恕我儿!巫蛊案皆系……皆系我夫妇二人利令智昏!寂儿彼时年幼,他全然不知情!求陛下明察啊!!”

真相如同一道惊雷,无声地在所有人心底炸响!

哪有什么震怒翻案?哪有什么训斥下狱?

从头至尾,这殿内都只在议一件事——浏阳郡主的择婿与赐婚!

是有人知晓长宁伯夫妇唯此一子视若性命!知道他们愚蠢糊涂!知道他们当年深陷巫蛊案阴影恐惧至今!就在这即将赐婚的关键时刻,用一场精准到可怕的谎言,戳中了这对蠢笨父母最致命的软肋!

让他们如同惊弓之鸟,以最不堪的方式闯入金殿,以最愚蠢的言行,替裴寂迎头泼上了这盆滚烫的脏污!

这手段,阴毒刁钻且入木三分!

刹那间,所有目光如同寒冰化作的针,齐齐刺向地上跪伏的长宁伯夫妇。

鄙夷之中更添了浓浓的嘲笑与幸灾乐祸——如此愚顽不堪的父母,生个玉面阎罗又如何?

“父亲!母亲!”裴寂心头巨震,瞬间明晰前因后果,沉声低唤,试图解释,“陛下……”

“寂儿!”孟氏却误解了他欲独自承担的神色,如护雏母兽般猛地抬头,涕泪纵横的脸上是疯狂的焦急,声音嘶哑到破裂:“你要做什么?!是不是,想替你爹娘认下莫须有的罪?!不!不可以!娘知道!娘什么都知道!那案子与你无关!娘不许!陛下明鉴!千错万错都是我夫妻的错!与寂儿无关啊!”

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泪水混合着污渍在脸上流淌,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地面昂贵的波斯地毯,仪态尽失,活脱脱一个市井疯妇。

“住口!愚妇!还不住口!!”裴宽到底在勋贵圈里混迹多年,在最初的惊惶过后,此刻终于从周围那几乎凝固的冰冷气氛、从独子裴寂那沉痛提醒的眼神、从高踞御座之上那位年轻帝王眼中越来越深的冰封怒意里,读懂了那令人心胆俱裂的真相——

陷阱!一个彻头彻尾、把他夫妇当猴子耍的绝顶陷阱!

完了!彻底完了!

他们今日在御前所做的一切,这泼天的愚行丑态,不仅毁了寂儿的体面,更成了寂儿青云路上的深坑!

长宁伯裴宽面如死灰,仿佛瞬间被抽掉了所有精气神,瘫软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再无刚才那拼命辩解的力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

“够了!”帝王猛地一拍赤金龙椅扶手,霍然起身!那沉如深海的眼眸中,怒火已如岩浆翻涌,却被他强大的意志死死压制在表面之下,只吐出让人骨髓发冷的寒冰之气!

龙威如狱!

满殿死寂无声,连呼吸似乎都被冻结。

长宁伯夫人孟氏被这声断喝惊得一个激灵,尖叫卡在喉咙,只剩下呜咽,整个人缩成一团,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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