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当陈宪之和院里在喂玄英的兰若蘑菇对视的时候下出了这个判断，他收敛了笑容开口道“我记得没有邀请两位来做客。”
两人动作得体地行礼，任由玄英往他这边跑过来“您的管家很识时务并没有怠慢家长，您要现在进去吗？”
“……”他不喜欢别人对着他的东西指手画脚。特别是温钰的人和他自己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在他的地方来像对待客人似的询问他。
这让人感到冒犯和不尊重。尽管温钰一直是这样的人。
“真是没礼貌。”
“家长寻不见您心切方才……”
蘑菇要跟他解释清楚，没等她说完就被陈宪之打断“我需要你的解释吗？”
“我亲自给你解释？”修长如竹节的手指挑开帘子，温钰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得可怕“进屋来吧。”
陈宪之藏在袖中的手紧握，脸色沉沉的跟着进去。
屋内银骨炭烧得很旺，隐有些许沉香的气味，屋内气温如春，他身上披的狐裘取下挂到一旁也不觉冷意。
温钰见他眼睛落到炭盆上便说“宫里赏的左右不缺这些，你用着。”
银骨炭为宫廷御用之物，温钰想害死他不成。
他脸色有些难看说话也夹枪带棒“我还没有落魄到连炭火都需要您关照。”
他承认这样做太幼稚，并且对于温钰来说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但他就是很难接受他的赠与，不管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他们不是朋友，他们现在甚至没什么关系。
温钰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其中夹杂着怜悯、理解、纵容以及等等其他陈宪之看不懂的情绪，他停顿片刻点头“那好吧。”
以他的身份没必要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这些小事上如果他不爱听容忍他也就罢了。
“我来问问你的手术，作为你的前任医生。”
如果条件允许其实温钰更想说前任情人，但很明显就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态度如果他敢说出口陈宪之一定想把他轰出去，他是来做例行询问的不是来和人吵架的。
陈宪之没说话，往后间去取出一份病历本递给他“报纸上写的足够详尽。”
为了让民众更多地了解这个病症，程宋让记者放了很多资料信息上去，从那份报纸发出到现在少说有半个月温钰竟然不知道。
温钰接过它但并没有打开，他微微抬头仰视着这个青年“它还不够详尽。”
陈宪之不明白他的眼神，那很陌生，他也无法解构出其中的深意只是烦躁，他看到温钰就会不自觉地恐惧害怕，需要用自己全部的耐心去控制住那种失控感。他不想靠近他。
“您可以带走慢慢看，我累了不留您了。”
温钰说“我要回上邑了，不留我吃个饭吗？”
“不了。”他连理由都懒得编了“看见您我吃不下。”
这很任性了。
不过也在温钰意料之中，他示意他坐下“说些正事。”
“没什么好说的。”他垂眸掩下眼中多余的情绪“我与您说过多次，你我只到这里。”
“你瞧，你也总不爱听我说话。”温钰学着他的样子控诉他“你总不肯对我多些耐心。”
“……”
不速之客最后也没吃到送行饭，他将陈宪之聊急了，三人一齐被赶了出去。
温钰见他冷着的脸着实好笑，他看着站在门外的青年“告个别总可以吧？万一以后再无机会，也好给我留些怀念的东西。”
陈宪之像是故意要和他作对“那我在下面也落得清净。”他盯着温钰那笑意落下的眼睛“连在你的记忆中都让我感到恶心。”
*
“查尔斯，这不是个好消息。”刘璟垂眸看着废墟下血肉模糊的人。
查尔斯穿着定制的黑色大衣，银色的手套握着全新的手杖站在废墟之上，凛冽的寒风吻过他高挺的鼻梁，漂亮的异域面孔在这片土地上熠熠生辉“不，镇北侯阁下，这是最好的消息。”
等到军官们将那个血肉模糊的家伙从被爆炸冲击成炭黑色的砖块瓦砾废墟中挖出来后，他优雅地对刘璟做了个请的手势向后退了两步，像个真正的绅士一般“请您来宣布我的胜利吧。”
刘璟看着那具已经没有呼吸的尸体面色难看，灿金的短发残骸停留在上面，白皙的腕上有一只铂金腕表上面雕刻着珀西家族的家徽，他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了。
瑞恩·珀西，覃塘外使。
刘璟说不出话来，查尔斯却丝毫都不在意，他虚伪的挤出两滴鳄鱼眼泪来“我的兄弟，你真的太不幸了……”
那欢欣的语调只像碰到了什么喜事“不过没关系，父亲会为你讨回公道的。我也会带你回到你的妻子身边。”
“查尔斯……”
他摆摆手阻止他想继续说下去的话“不必安慰我了镇北侯阁下，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听其他的事情了，瑞恩已经让我心痛的将要碎开了。”
我看你是嘴角快要笑裂了才是。
刘璟的心情并不乐观，他要想法子让查尔斯留在这里阻止消息传过去或是让查尔斯想办法帮忙周旋阻止接下来的来自西洋的反扑。
但……很难，起码对于现在的查尔斯来说是不可能的，他因着陈宪之的寻死行为疯的彻底，像只疯狗一般。现在对他来说，恨不得立刻打起来。
思及至此，他看起来已经别无选择了，他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来人！查尔斯外使伤心过度晕厥，扶人下去！”
“砰——”
查尔斯比想象中平静，他熟练地拿起枪打中了要服从他命令的一个军官，看着那个人连一声呻吟都未有就倒了下去，神情哀叹“你们这些chink.总是如此没礼貌。”
刘璟身旁的人也同时拿起枪对着他，刘璟一改平日和他的随和，语气冷酷显然想重新主导他们之间的话语权“一群乞丐也不需要我的客气。”
“查尔斯外使，你还会有很长的时间同我在一处。”
“哦，看来我们乡巴佬侯爷也有自己的想法。”查尔斯歪着头语调一如既往地亲昵甚至有些甜腻地过了头像是在和人调情，他惯会如此“但相信我，你不会想瓦森纳尔的毒妇对你的‘好朋友’做出些不太美好的事，你说呢？ ”
“你和瓦尔纳森的人有什么区别。”刘璟并不打算听他的鬼话“要么你死在这里，要么放下枪。”
查尔斯说“你还敢杀我？”
死了一个瑞恩不一定能让老头放弃其他利益引起和其他国家的矛盾的风险来对他们用兵，虽然会对他们施加压力不过这都是小事。
但若是他也落得和瑞恩一个下场，那么剩下的东西老头也就没资格做主，战争的发动将会变成必然，他不相信刘璟敢这么做。
刘璟“我当然不会杀你，像你威胁我一样，想想你的杰西卡。”
“砰——”
第二次枪响，刘璟身旁瑞恩的尸身中弹。
查尔斯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忽然弯起，抽了弹匣将枪扔掉“我陪你玩。”
很好，他妥协了。
在一旁待命的军官们很快将他绑起来押束到一旁。
刘璟的目光掠过他回头时的眼睛，他觉得起码这一刻来说，查尔斯是个脱离疯狗的人。
这对一个利己主义来说并不是好事，抛弃掉随时发疯的作风，查尔斯是个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他是个完美的资本主义剥削者，精致的利己主义绅士。他所追求的利益不会为任何事妥协。
疯狗查尔斯可以为杰西卡放弃一切，作为人的查尔斯可不好说，他爱利益胜过爱他自己。
还有对于刚刚查尔斯所说的瓦尔纳森将要做的事，他也并没有自己所表现出的那么肯定和坚决。他和瓦尔纳森自从上次合作结束后就进入了冷淡期，他们更倾向于接触势力更大的温钰和他互惠互利。
想也知道，温钰手下有八个港口能给他们的利益巨大到足够他们付出最大的努力来维护住这个财神爷。他们更青睐温钰而非是他，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所以为了讨好温钰，他们不会吝惜于给自己这个阻碍他们挣钱又惹得温钰不快的‘第三者’一些教训，如果他们做的这种事又能恰好得到查尔斯珀西这个疯狗的人情。
那么，这就是一件会百分百发生的事情。
真是……一条格外难走的道路。
他仰头动了动僵硬的脖颈，勉强还能用，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而不是被某个不太安生的或是即将爆发的事情压垮真是一件令他稍微松了口气的事。
瓦森纳尔，一个阴暗的硕鼠家族。他爷爷还真是当年干了件错事，从这个家族的人登上他们的土地第一刻就应该赶尽杀绝，否则现在也不会出现如此棘手的状况。
他舌尖顶了顶尖锐的虎牙，满不在意的踢了踢瑞恩的尸体“烧了给查尔斯送过去。”
“可是这不是……”
“无所谓的，他根本不重要。”
瑞恩早就死了，但他们依旧在这个比垃圾场还要破烂的地方搜寻了一个月，真是该死的查尔斯，他在耍他们。
“从查尔斯上岸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瑞恩藏在哪里！”
正因为有查尔斯打的马虎眼，他一定要跟着搜救的军官一起出来寻人，派自己手下和他们一起寻找，他天真的以为查尔斯是真的只是想在他们找到瑞恩之前杀死他！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在他们之前——可能是住到军营后，可能是住到军营之前，管他呢，那不重要。可以肯定的是查尔斯一定在很早的时候就找到了瑞恩。
但他并没有如同他的计划一样杀死他，反而带着他和他的人躲避着他们，营造出一种瑞恩还活着的假象，施加压力将他们的人手和大部分注意力拖延在这里。
至于原因鬼知道疯狗要做什么，或许是在为谁打掩护做手脚又或许是从中谋利，反正不可能是善心大发决定让瑞恩多活一阵子，从查尔斯盯上覃塘开始瑞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尽管刘璟不知道整个覃塘租界爆炸都是查尔斯一人策划出来的，但仅从他对瑞恩尸体过于冷漠的态度和为了泄愤毫不犹豫在上面补上一枪的行为来看，他远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那么重视瑞恩的生死。
查尔斯这些贵族的手枪或是子弹上都有独属于自己的鲜明记号，他毫不避讳地将那个子弹留在瑞恩尸体上——shit！
刘璟想到此处就想杀人，他被查尔斯绊住脚无心顾忌其他地方，甚至连温钰出现在京都都没时间计较，结果这个傻逼疯狗在耍他玩！
没当场杀了他都算是因为他投了个好胎，他应该这么想……如果不是珀西家族和温钰，他绝对会杀了他。
好了到此为止，不要再纠结那个傻逼了。
他忍下心里喷薄的怒火“备车，去兖州。”
比起收拾得基本安生的潭州，很明显新官上任的兖州更需要敲打，那里经历过北伐以及先前的叛乱又被温钰刮了三层油走，世家大族已经没有了。
没有世家大族就代表着那里的一切都可以任由刘璟他们进行改造动手，那是个可塑性很强的地方，安排下去的人都能保证是他的人。
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龌龊，刘璟并不反对这样的龌龊，事实上他清楚的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并将其奉为真理。他自己也就罢了，但他总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要为了程宋的理想为之付出生命，只凭着一腔热血燃烧自己奉献吧？没有人是慈善家，大家都为了自己生活罢了，人都是为自己而活的生物。
从新法实行开始贪墨，中饱私囊，营私舞弊，结党营私的乱象已经层出不穷，一片全新的土地上撒下种子长出的不光是充满希望的秧苗还有蛆虫。
在他眼中没有人的理想是始终洁白的，除了程宋，不过这也仅仅是他个人的想法。他接受理想者变为曾经被他们口诛笔伐的存在，那些所谓看起来清白的批判也不过是人们在暗恨自己未处在这个位置。当他将他们捧到了这个位置上，他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回答他，是的，他们比那些曾经口诛笔伐的人还要过分。
他接受，理解，但还是会为此感到难受。他们其中有些人是他家族的世交，幼时私塾的同窗，留学西洋时对着他们宏大的工厂喊出要让自己的家国比这里更好的怀抱着信仰的探路人，他们互相搀扶地同路过一段时间。
现在他要做送他们离开的刽子手，向民众宣判他们背弃信仰的证词，对着年轻时候的他们做出跨越时空的哀悼词。
他是牧师，是行刑者，是审判者，同时又是来参与葬礼的客人。
他为他们感到遗憾，但没办法，这是他们辜负的誓言，他们背弃了曾经的自己已经过去的承诺，甚至违背了法律。
他所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替他们准备最后一顿好饭，然后举起枪……
*
“哦，昌南郡主，我很遗憾您还活着。”
在看到今日送饭的人后查尔斯颇为意外地挑眉，如果忽略他的劣性根其实他能很好地扮演成一个讨人喜欢的绅士，如果他愿意伪装的话。
同样的他也知道怎么样讨人厌“在我的努力下，您还能站在我面前我真遗憾。”
程颂并不因为他的话有什么情绪上的起伏，她将那份餐盒放到桌子上，深邃明亮的眼睛无疑是她身上最醒目的存在，那里面并没有出现他的身影。
她的侧脸有一道伤疤，不算明显但依然存在于一个少女的脸上。当然这对她整个人的气质并没有产生什么实质上的影响，甚至因着那道伤疤为她英俊的面容增添几分野性，很迷人。
“我此前和你的交集不算多。”程颂的语气很平和，她经历这段时间的可怕集训后，从她的前辈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她也在成长，她从他们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永远不要追究一个人为什么想杀你，可能就是普通的不喜欢罢了。
“嗯哼。”查尔斯敷衍地应了一声，眼神不断在那份食盒里扫过“哦，简陋的晚餐。”
刘璟还不至于没品到虐待外使，查尔斯过得还行，只是出不了门，暂时被禁足在军营中，只是每天送饭的人都在换。
本来今日不是程颂送餐，是她换到了今天进来看看这个要杀她的人。她应该庆幸的，哪怕她自己在营中一直保护皇族成员安全的暗卫也还在。
查尔斯是个做事不留余地的人，她和死神擦肩而过。
查尔斯嫌弃地将那块面包撕成小块，用黄油刀取用，不过他只吃了一口就兴致缺缺地放下了“教堂派发的东西都不会如此难吃。”
程颂见他没有多说的意思跟他说明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你见过托恩弗朗斯吗？”
查尔斯笑了一下，挺直的脊背并未有任何反应，这似乎只是一个礼节性的微笑，皮笑肉不笑“这似乎是一个在我意料之外的名字。那么告诉我，姑娘，你和弗朗斯家族的小子有什么关系吗？”
他双手交叠身体微微向她的方向前倾，做出倾听的动作，在这一刻他对程颂的兴趣终于超越了难以下咽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