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厄姆脸上那点微弱的笑意扩散开来，像滴入清水的墨汁，缓慢晕染，却并未抵达眼底。
单片眼镜后的目光锐利，锁死在达米安脸上。
“破坏，”他开口，声音平稳，敲击黑曜石桌面，“纯粹的破坏性兵器，意义有限。若有捷径，历代先贤们，无数传奇法王、战王，早已踏平深渊。但直到现在魔族依旧盘踞，魔王仍在沉睡。”
略伦特面前的水晶球无声旋转，投射出几段模糊的历史影像碎片：崩裂的大地、焦黑的巨坑、残破的旗帜。
影像闪烁两下，随即熄灭。
“魔导具公会的思路，不同。”格雷厄姆的手指离开桌面，在空中虚划，“我们更倾向于……辅助与增援。为前线战士提供他们最需要的东西——更大范围的庇护。而非另一柄追求极致毁灭、却可能先伤己再伤敌的重锤。”
莉迪亚指尖微动，空中的符文草图分解重组，勾勒出几个简略阵型。
一侧是传统法师团的联合施法光晕，另一侧是教会圣歌团的祈愿光环，线条明亮，结构繁复。
“魔法师公会的魔导阵兵团，能固化战场，增幅法术效果；四大教会的圣歌团，歌声所及，士气高昂，伤痛减缓。”
格雷厄姆的语调依旧平稳，像在陈述技术参数，“魔王讨伐军，需要同类性质的力量。一种……可以标准化、规模化部署的‘移动支援平台’。它不必拥有传奇般的个体伟力，但它必须可靠，必须高效，必须能在最混乱的战场上，将特定的辅助效果，精准投送到需要它的每一个角落。”
达米安靠在椅背上，冰凉的皮革透过衣料传递细微的冷意。
他听着，目光从格雷厄姆的脸，滑到略伦特紧绷的嘴角，再落到莉迪亚面前那些闪烁的符文模型上。
窗外，又一艘飞艇引擎轰鸣着掠过，震波让杯中深褐色的茶水荡开涟漪。
“想法不错。”达米安开口，声音不高，恰好压过引擎的余韵，“但这和你们魔导具公会自己砸资源研发有什么直接关系？你们缺技术？缺钱？还是缺敢扛着这东西冲进魔潮的疯子？”
格雷厄姆摇头，银发纹丝不乱。“技术可以攻关，资源可以调配，勇气……总有不缺的勇士。我们缺的，是一个关键的‘连接点’。”
他身体微微前倾，黑曜石桌面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一种能够同时被多方势力——魔法公会、四大教会、各国王室、还有那些骄傲的顶尖冒险团——所认可，并且愿意尝试接纳这种‘外援’的契机。更缺一个，能在这些庞然大物之间游走、斡旋，甚至……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当代勇者决策的人物。”
会议室再次安静下来，空气里漂浮的机油味和魔法尘埃似乎都凝滞了。
格雷厄姆脸上的笑意终于明显了些，嘴角弯起的弧度带着某种金属的冷光。
“毕竟，据我们所知，达米安会长与当代勇者蜜希娅小姐关系匪浅，更与克里斯汀魔法学院、四大教会、甚至‘无畏之旅’那样的顶尖冒险团都建立了独特的合作纽带。这种跨越传统势力边界的‘连接’能力，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达米安听完，白眼几乎要翻到天花板上那盏晃动着细微光晕的水晶吊灯上去。
他手指用力揉了揉眉心，仿佛要碾碎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你们是想让我去当说客，说服那群眼高于顶的家伙，接受你们……嗯，‘移动辅助’的服务？”他刻意拖长了尾音，语气里的讥诮毫不掩饰。
“并非简单的辅助，达米安会长。”略伦特忍不住插话，手指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声音里带着技术人士特有的较真，“我们初步将其命名为‘区域战术支援平台’……”
“略伦特。”格雷厄姆温和地打断了他，声音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
略伦特立刻噤声，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快速敲击着笔记本的硬壳，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格雷厄姆重新看向达米安，那抹金属般的笑意依旧挂在嘴角：“称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做什么，以及……它能否被需要它的人所接受。我们相信，达米安会长独特的视角和沟通方式，或许能打破一些固有的壁垒。”
达米安没有立刻接话。
魔导具公会的算计精准得令人不适，他们不仅看中了他的“关系”，更看中了他那种能将离奇事物“寻常化”的诡异能力。
“空口无凭，格雷厄姆大师。”达米安终于开口，“说服我只需要想象力，但说服其它势力可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你们公会……有初步的方案了吗？哪怕只是个粗糙的构想图？光靠‘区域战术支援平台’这种名字，我可没办法让蜜希娅相信这不是个会移动的巨型靶子。”
格雷厄姆脸上那公式化的微笑似乎真切了几分。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右手，那布满岁月痕迹却异常稳定的手指在空中做了一个复杂而精准的勾勒动作。
嗡——
黑曜石桌面上的世界地图光影迅速淡去、消失。
紧接着，桌面本身变得不再透明，反而从内部透出柔和的白光，仿佛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魔导显示屏。
细微的齿轮转动声从桌面下方传来，低沉而精密。
其他几人几乎同时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地投向桌面。
白光在桌面上汇聚，拉伸，逐渐勾勒出一个三维立体的复杂结构图。
它由无数精细的线条、符文阵列、能量管道以及各种不明用途的模块组件构成，结构异常繁复，充满了魔导具公会特有的那种冰冷而高效的美学。
达米安眯起了眼睛。
图像逐渐清晰，那是一个……车辆般的底盘，厚重、低矮，覆盖着看起来就极其坚固的复合装甲板，底盘下方不是轮子，而是数对闪烁着符文光芒的悬浮装置。
底盘之上，并非炮塔或战斗平台，而是一个硕大的、呈现标准圆柱形的金属罐体，罐体表面布满了规整的散热鳍片和监测用的水晶透镜，罐体后方连接着数根粗大的、可多角度调节的金属臂，臂的末端并非是武器，而是某种复杂的多孔喷头阵列，喷头周围环绕着密集的微型符文环，此刻正散发着淡蓝色的微光。
整个结构体看上去敦实、笨重，透着一股实用至上的工程感，与周围会议室冷峻高科技的风格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野蛮的功能性。
三维图像缓缓旋转，展示着它的各个侧面。
可以看到罐体侧面有巨大的魔导公会炼金瓶徽记，以及“试验1”的编号。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只有图像自身发出的微弱嗡鸣。
达米安盯着那旋转的图像，看了足足十几秒。
他的目光从那个巨大的罐子，移到那些多孔喷头，再移回罐子。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嘴角似乎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他抬起眼，看向格雷厄姆，然后又看向那辆“车”。
格雷厄姆长老保持着那副沉稳的技术专家姿态，微微抬了抬下巴，似乎正准备开始一番关于其内部符文架构、能量核心效率、悬浮系统稳定性以及模块化设计优越性的长篇技术阐述。
达米安却在他开口之前，抬起手指，指尖虚点向那个正在旋转的、敦实笨重的、带着大罐子和多喷头的造物，眉头紧紧皱起，带着七分难以置信和三分荒谬的语气，脱口而出：
“洒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