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梆子刚敲过三响,陆明远便在药力的余威中惊醒。喉间残留的苦味让他皱了皱眉,伸手摸向床头的茶盏时,指尖传来一阵虚浮的颤抖。窗外残月如钩,将窗棂的影子斜斜地投在青砖地上,像一道道囚笼的栏杆。
\"姑爷,该起身了。\"老仆端着铜盆立在屏风外,声音压得极低,\"药已煎好,趁热服下。\"
陆明远撑起身子,烛火摇曳中看见铜镜里映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透,黏在泛着病态潮红的颧骨上。他伸手去接药碗时,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尚未痊愈的烫伤——那是昨夜咳疾发作时打翻药盏留下的痕迹。
府学明伦堂外,数百盏灯笼将黎明前的黑暗撕得粉碎。考生们如待宰的羔羊般排成长列,在衙役的呵斥声中瑟瑟发抖。四月的晨风裹挟着料峭寒意,将陆明远单薄的青衫吹得猎猎作响。
\"地字叁号,陆明远!\"
他踉跄出列,脚下的青砖沁着夜露,寒意透过布袜直刺脚心。衙役粗暴地扯散他的发髻,粗糙的手指在发间翻检时,高台上端坐的宋知府——岳父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却在掠过他额角的冷汗时,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搜!\"
干粮被掰成齑粉,砚台被铁尺刮出刺耳的声响。当衙役掰开他紧攥的掌心,露出宋雨薇偷偷塞入的薄荷叶包时,他指尖一颤,细碎的绿叶如泪滴般洒落在地。
号舍狭如棺椁,阴冷的气息从青砖缝里渗出来,将陆明远的膝盖冻得发麻。他铺开宣纸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墨汁在砚台里荡出细小的涟漪。
\"赋得《溪云初起日沉阁》!\"书吏的唱题声如惊雷炸响。
陆明远眼前一阵发黑,高热未退的眩晕感让眼前的字迹都成了游动的蝌蚪。他猛地咬破舌尖,铁锈味在口腔蔓延,灵光乍现:
\"危檐衔落日,孤阁锁苍烟......\"
笔锋行至第五韵脚时突然凝滞。\"烟\"字属\"一先\"韵还是\"寒\"韵?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在宣纸上晕开一朵灰色的花。
隔壁号舍突然传来衙役的怒喝:\"押官韵'一先'!错韵者黜落!\"他浑身一颤,急忙在\"烟\"字旁添了个小注\"属先韵\",笔尖却因手抖戳破了宣纸。
陆明远盯着草稿上歪斜的字迹,喉间突然涌上一阵腥甜。他急掩口鼻,闷咳声却被巡察官的脚步声盖过。
\"圣朝恩泽厚——\"
笔锋突然一顿,肺腑间翻涌的血气让他眼前发花。就在衙役的阴影笼罩号舍的刹那,他腕锋陡转:
\"......万姓沐尧天!\"
\"尧天\"二字力透纸背,生生压住了尾韵的战栗。一滴冷汗坠在\"天\"字的最后一捺上,将墨迹晕染成展翅的鹤。
杂文题签掷落案前:《旱灾赈粮贪腐案判》。陆明远盯着题纸,恍惚看见宋雨薇为他熬药时,烛火在她眼下投下的青影。
笔锋化作铡刀:\"主犯斩立决,从犯流三千里,赃银追缴......\"写到追缴细则时,一阵剧咳突然袭来。他死死咬住袖口,鲜血在靛青布料上洇开暗色的花。颤抖的笔尖将\"缴\"字写得支离破碎。
\"地字叁号!酉时封箱!\"衙役的呼喝声惊醒了昏沉中的陆明远。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前襟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胸口。最后一道公文题《劝农桑谕》才写了一半,砚台里的墨却已干涸。
指尖摸向水注时,他触到了袖中薄荷叶的残渣。恍惚间想起宋雨薇为他系香囊时,发丝拂过手背的微痒。就着这点清凉,他蘸着唾沫磨开最后一滴墨:
\"......官府不夺农时,赋税必待秋成。\"
当最后一个\"成\"字落笔时,暮鼓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在夕阳里化作金色的雨。
宋雨薇提着琉璃风灯立在照壁下,当陆明远被书童搀着踉跄而出时,她险些捏碎了灯柄——他的脸色比身上青衫还要惨白,唇边却凝着道刺目的血痕。
\"手怎么冰成这样?\"她抓住他手腕的瞬间,被那温度惊得倒吸凉气。陆明远想开口,却被一阵急咳打断,咳出的血沫子溅在她杏色裙裾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陆明远!\"她声音劈了调,琉璃灯\"咣当\"摔碎在地。火苗窜上她绣着缠枝莲的裙角,又被她一脚踏灭,\"考个功名连命都不要了?\"
他望着她裙摆焦黑的破洞,忽然从怀中掏出考卷:\"我......\"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宋雨薇夺过考卷扔给书童,泪珠子砸在他手背上:\"谁稀罕这破纸!\"她扯开他的衣领,露出那片烫伤的疤痕,\"我要的是活生生的你!\"
暮色四合时,她跪坐在榻前为他敷药。月光透过窗纱,照见案头那份染血的考卷——末联\"尧天\"二字旁,不知何时多了行蝇头小楷:\"愿为苍生擎此天\"。
\"你知不知道,我看见你咳血时......\"宋雨薇的声音哽咽在喉头,手中的药匙轻轻搅动着褐色的药汁,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穿着件杏色家常衫子,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烛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陆明远靠在引枕上,看着药碗里自己的倒影随着药汁晃动而扭曲变形。他试着抬手去接药碗,却被宋雨薇一把按住:\"别动!\"
\"我只是......\"他刚开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震得胸口的伤处隐隐作痛。宋雨薇急忙放下药碗,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你只是什么?\"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只是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还是觉得我......\"话到此处突然哽住,眼圈已经红了。
窗外,一阵夜风掠过竹林,沙沙声如泣如诉。烛火被风带得摇曳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更深露重,宋雨薇独自站在廊下。月光如水,洗过她疲惫的面容。她手中攥着那方染血的帕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兰花刺绣。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见父亲宋知府披着外衫走来。
\"爹......\"她急忙将帕子藏入袖中。
宋知府的目光在她红肿的眼眶上停留片刻,轻叹一声:\"他怎么样了?\"
\"烧退了些。\"宋雨薇低下头,\"大夫说......肺经受损,需静养月余。\"
月光下,宋知府的脸色阴晴不定。良久,他开口道:\"明日我让府里的老参送去。\"
\"爹!\"宋雨薇猛地抬头,\"您......\"
\"我虽不赞成他带病应试,\"宋知府打断她的话,\"但这份毅力......\"他顿了顿,\"倒有几分我当年的样子。\"
宋雨薇怔住了。父亲向来严厉,这般话已是难得的认可。她鼻头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