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看小弹蹦跳着去搬小板凳，青禾正低头把散落的草药归拢到竹筛里，鬓角的蓝花是清晨刚掐的，沾着点露水，被阳光一照，真像落了颗星星在发间。）
“快来帮我把这筐艾叶搬到晒架上，”青禾回头冲我笑，手里的竹筛晃了晃，艾叶的清香飘过来，“等晒干了给阿娘做个艾草枕，她总说夜里睡不安稳。”
小弹已经搬来小板凳垫在脚下，正踮着脚够晒架的绳子，听见这话嚷嚷着：“我也来！我力气大，能提动半筐呢！”说着就伸手去抱竹筐，结果脚下一滑，差点摔个屁股墩，引得青禾笑着拽住他：“慢着点，没人跟你抢。”
阳光穿过院子里的老槐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青禾的笑声、小弹的嘟囔、还有风吹过晒架上草药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像串轻快的调子。我看着他们俩一个扶着晒架，一个递着艾叶，忽然觉得，日子就该是这样的——有人搭把手，有活儿一起干，连空气里都飘着踏实的暖。
青禾把最后一把艾叶铺在晒架上，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小弹蹲在槐树下数蚂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前几日托人买的新竹篮到了，去拿来给我看看。”
小弹立刻蹦起来，蹬蹬蹬跑到柴房，抱着个青绿色的竹篮跑回来，篮子编得细密，边缘还缠了圈红绳。“好看吧？我选的颜色！”
青禾接过来颠了颠，眼里漾着笑：“确实结实，下次去镇上赶集，就用它装草药。”她忽然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是颗圆润的野山楂，酸溜溜的汁儿在舌尖炸开。“刚在院角摘的，尝尝？”
（远处传来卖糖画的铃铛声，小弹耳朵尖，拽着我袖子就往外跑：“去看看！去看看！”青禾在后面喊“带着竹篮！”，声音被风扯得长长的，却没半分恼意。）
糖画摊子前围了不少人，师傅正舀着糖浆画凤凰，小弹踮着脚看得直咂嘴。青禾从竹篮里摸出几个铜板，塞给小弹：“选个简单的，太复杂的化得快。”自己却站在旁边，看着我手里没吃完的山楂，轻声道：“酸吗？那边有家卖甜浆粥的，去盛一碗？”
（粥碗冒着热气，甜香混着米香飘进鼻子，青禾用勺子搅了搅，把飘着的桂花末推到我这边：“多吃点甜的，压一压酸气。”小弹举着个糖做的小兔子跑过来，糖浆滴在手上也不管，只顾着炫耀：“你看像不像阿姊养的那只白兔子？”）
阳光慢慢往西斜，晒架上的艾叶开始发脆，散出更浓的香。青禾把晒干的艾叶收进竹篮，小弹抱着快化完的糖兔子跟在后面，嘴里含混地哼着不成调的歌。我拎着空粥碗走在最后，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缠在一起，像棵分不开的树。
（忽然觉得，所谓日子，大概就是这样——有晒草药的耐心，有分食野果的细碎，还有跑着跳着就晃过的时光，慢得像晒架上慢慢变干的艾叶，却又暖得让人舍不得快进。）
青禾把最后一把艾叶码齐在晒架上，指尖沾着细碎的草屑，阳光透过叶隙在她手背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这拨艾叶晒得透，冬天煮水泡脚最驱寒。”她转头朝我笑，鬓角别着朵刚摘的野菊，是小弹硬塞给她的，花瓣上还沾着点泥土。
小弹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竹蜻蜓，正蹲在槐树下抽风箱似的拽线，竹片转得呼呼响，惊飞了枝上的麻雀。“青禾姐！你看我这个！比镇上货郎卖的还转得快！”他举着竹蜻蜓跑来，裤脚沾着草籽，鞋跟磨得快平了，却跑得比谁都欢。
青禾伸手替他拂掉头上的槐花落，指尖划过他额角的小疤——那是前阵子爬树掏鸟窝摔的，现在结了层浅粉的痂。“慢点跑，摔了又要哭鼻子。”嘴上说着，眼里却软得像化了的蜜糖，“晚饭蒸槐花糕，去把筐里的槐花捡干净，挑出虫眼多的。”
小弹立刻应着跑向厨房，竹蜻蜓随手塞给我，翅膀还在微微颤动。我捏着那片薄薄的竹片，看青禾蹲在晒架旁，用麻绳把艾叶捆成小束，动作慢却稳，每一束都扎得松紧刚好。“去年的艾叶快用完了，”她头也不抬地说，“冬天总有人来讨，多备点准没错。”
灶房里很快飘出槐花香，混着柴火的烟味，闷闷地裹在空气里。小弹的声音跟着钻出来：“青禾姐！这朵花里有虫子！”接着是青禾无奈的笑：“挑出来扔了就是，别捏着到处晃，当心掉面盆里。”
我走到灶房门口时，正看见青禾站在灶台前揉面，面团在她手里转得圆润，案板上撒着薄薄一层玉米面，防粘。小弹蹲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捏着根细树枝，把槐花里的小虫子挑进个空碟子里，嘴里还念念有词：“虫虫去菜园，别来糟蹋花……”
夕阳把灶房的窗棂影子投在地上，青禾的发梢泛着金，她揪下块面团，在手里搓成小球，忽然朝小弹背后扔过去——“啪”地贴在他背上，惹得小弹嗷一声跳起来，转身就去抢她手里的面团，两人闹作一团，面粉飞起来，落在青禾的鼻尖上，像沾了点雪。
我靠在门框上笑，看青禾把沾了面粉的小弹按在板凳上，拿湿布擦他脸上的白印，看小弹趁她不注意，偷偷揪了块生面团塞进嘴里，被烫得直伸舌头。灶上的蒸笼冒起白汽，槐花香混着麦香漫出来，浓得化不开。
“差不多该掀笼了。”青禾擦了擦手，揭开蒸笼盖的瞬间，白汽“腾”地涌上来，裹着她的笑靥，模糊了鬓角那朵野菊。小弹踮着脚够蒸笼边，被烫得直缩手，却还是嚷嚷着“我要那个带花的”。
我看着他们在蒸汽里忙乱，忽然觉得，所谓安稳，或许就是这样——有个人在灶台前揉面，有个孩子在旁边捣乱，窗外的艾叶晒得发脆，锅里的糕点冒着热气，连时光都慢得像蒸笼里缓缓升起的白汽，温吞，却让人心里踏实。
暮色漫进灶房时，小弹已经捧着块槐花糕趴在桌边睡着了，嘴角还沾着点黄。青禾把他抱到床上，盖好薄被，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布包，里面是捆好的艾叶。“给你装了两束，”她递过来，布角绣着朵简单的兰草，“回去泡水试试，比药汤子温和。”
我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她绣错的一针，线头没藏好，翘起来点，像她鬓角那朵没来得及摘的野菊，带着点笨拙的认真。晚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晒架上的艾叶沙沙响，混着灶间残留的甜香，像首没唱完的歌。
暮色像浸了水的棉絮，一点点漫进院子。青禾正把晒好的艾叶往竹筐里收，指尖捻过干枯的叶片，簌簌落下细碎的绿沫。我帮着把捆好的艾草码齐，忽然听见灶房里传来“哐当”一声，跟着是小弹的惊叫。
“咋了？”青禾直起身，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快步往灶房跑。我跟过去时，正看见小弹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个摔裂的粗瓷碗，碗里的槐花糕撒了一地，糖霜沾在他手背上，亮晶晶的。
“我、我想给阿姊留块最大的……”小弹眼圈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刚拿出来就没拿稳……”
青禾蹲下来，捡起一块没沾灰的糕点，吹了吹递给他：“没事，碎了捡干净还能吃。”她看了眼地上的瓷片，又笑了，“这碗早该换了，上次就裂了道缝，刚好借这机会扔了。”
说着从灶台下摸出个新碗，是镇上赶集时新买的，碗沿描着圈淡青的花纹。“来，再盛一块，这次拿稳了。”她往碗里夹了块带完整槐花的，塞到小弹手里，“慢点儿走，别又摔了。”
小弹吸了吸鼻子，捧着新碗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小声说：“青禾姐，明天我去山上摘野枣，给你做枣泥糕好不好？”
青禾笑着点头：“好啊，不过得等露水干了再去，当心滑。”
等小弹的脚步声远了，她才拿起扫帚扫地上的碎瓷片，我看见她指尖被瓷片划了道小口子，血珠刚冒出来，就被她往围裙上一抹，不在意地说：“这点小伤，跟你上次采药被荆棘划的比，算啥。”
我拉过她的手，从兜里摸出白天在镇上买的伤药——本来是给小弹备的，他总爱爬树掏鸟窝。药膏是琥珀色的，抹在伤口上凉丝丝的，青禾缩了缩手，笑说：“浪费这好东西干啥，灶灰抹抹就成。”
“那哪行。”我按住她的手不让动，“万一感染了怎么办？”她手背上的茧子磨得我指腹发涩，那是常年揉面、劈柴、侍弄草药磨出来的，比我的手掌粗糙多了。
“矫情。”青禾嘴上嗔怪，却乖乖不动了，眼睛盯着灶台上的蒸笼，忽然说，“对了，下午晒的薄荷你收了吗？我看天要变，别半夜下露水打湿了。”
我俩赶紧往院子跑，刚把晒匾里的薄荷倒进布袋子，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青禾拉着我往屋檐下躲，雨水打在晒架上的艾草上，溅起细密的绿雾，空气里满是草木被淋湿的清苦气，混着灶间飘来的甜香，倒格外清爽。
“你看！”小弹突然从屋里跑出来，举着个油纸包，“我把碎糕捡起来包好了，明天烤成糕干，脆脆的肯定好吃！”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像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猫。
青禾赶紧把他拉到屋檐下，用围裙给他擦脸：“傻小子，淋湿了要着凉的！”嘴上说着，眼里却亮闪闪的，“烤糕干是个好主意，明天咱们多烤点，给后山看林的张爷爷也送点去。”
雨越下越大，砸在瓦上噼啪响。青禾去灶房烧了锅姜茶，姜味混着红糖的甜香漫出来，我们仨围坐在灶台边，捧着粗瓷碗小口喝着。小弹讲着明天摘野枣要爬哪棵树，青禾时不时插句“当心刺”，我看着窗外的雨帘，听着他们絮絮叨叨，忽然觉得这雨天也没那么难熬了。
夜里躺床上时，听见隔壁青禾还在翻晒草药，竹筛碰撞的声音在雨声里忽远忽近。我摸了摸枕边的艾草包，想起她指尖那道小伤口，还有小弹捧着新碗时亮晶晶的眼睛，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或许日子就是这样，有摔碎的瓷碗，有意外的划伤，却也有补好的缺口，有递过来的新碗，像这雨夜里的姜茶，有点辣，有点甜，喝下去，浑身都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