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晨雾还没散，唐僧的声音已带着几分沙哑。他望着阶下的青苔，像是又踩上了那年秋日的黄土路——那是他第二次赶走悟空，也是最痛的一次。
那日清晨，露水打湿了八戒的耳朵。他们刚走出老汉家没三里地，就见尘土飞扬，二愣子带着十几个强盗追了上来，手里的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秃驴！还我哥哥命来！”二愣子红着眼，显然是知道了独眼龙的死讯。
唐僧勒住马，合十道：“施主，冤冤相报何时了，还请回吧。”
“回？”二愣子冷笑，“我哥死在你徒弟手里，今日不剥了你们的皮，难消我心头之恨！”强盗们一拥而上，刀棍齐下。
八戒举耙迎上，沙僧护着唐僧，可强盗太多，渐渐落了下风。唐僧急得大喊：“悟空！住手！莫要再伤人！”
可悟空没应声。他站在路边的土坡上，看着八戒被砍破了胳膊，沙僧的宝杖被打飞，看着唐僧被一个强盗拽下马，袈裟被撕得稀烂。昨夜那女子倒在血泊里的模样忽然撞进脑子里，他攥紧金箍棒，指节泛白。
“俺忍够了！”悟空一声怒吼，像道金光冲进人群。这次他没留手，金箍棒抡得呼呼响，转眼就打倒了七八个。二愣子举刀刺向他后心，悟空反手一棒，打得他脑浆迸裂。剩下的强盗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却被悟空一个筋斗追上，尽数打杀。
鲜血染红了黄土，唐僧看着满地尸体，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指着悟空，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你……你这泼猴！屡教不改！为师……为师再也容不得你！你走吧！”
“师父！”悟空急了，“他们要杀你啊！”
“就是杀了我，也容不得你伤人性命！”唐僧从怀里掏出通关文牒，“你走！再也别跟着我！”他咬破手指，在文牒背面写下“断绝师徒情分”六个字，扔在悟空面前。
悟空捡起文牒，指尖触到那刺目的血字，心像被金箍棒砸了一下。他看着唐僧决绝的脸，看着八戒别过的头，看着沙僧垂着的眼，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好，好一个慈悲为怀的师父！俺走！”他一个筋斗翻上天，却没走远，只是在云端徘徊，眼泪砸在云里，洇出一小片湿痕。
唐僧望着悟空消失的方向，忽然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八戒想说什么，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三人默默收拾了行李，继续西行，只是队伍里少了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连风都变得沉闷。
夜里，他们在破庙里歇脚。唐僧刚合眼，就见悟空推门进来，手里提着金箍棒，眼神冰冷。“师父，”假悟空咧嘴笑，“你不是不要俺了吗？那这取经路，俺自己走！”说着就一拳打在唐僧胸口。
唐僧被打得喷出一口血，指着他：“你……你不是悟空！”
“俺怎么不是？”假悟空抢过行李，“从今日起，俺就是齐天大圣，要去西天取经，成佛做祖！”他大笑着消失在夜色里。
八戒和沙僧赶来时，只见唐僧捂着胸口咳嗽，地上是散落的经卷。“师父！咋回事？猴哥咋打你？”八戒急得直跳。
“那不是他！”唐僧喘着气，“快……快让沙僧去花果山看看！”
沙僧驾着云来到花果山，只看一眼就傻了——水帘洞前，假悟空正坐着石凳，旁边站着假唐僧、假八戒、假沙僧，连白龙马都有个假的。“呔！妖怪！竟敢冒充俺们！”沙僧举杖就打。
假悟空冷笑一声，让假沙僧迎上。两个沙僧打在一处，真沙僧越打越气，一杖打死了假沙僧。假悟空见状，抡棒打来，沙僧哪里是对手，被打得节节败退，只好驾云逃走。
“这可咋办？”沙僧又急又气，忽然想起观音菩萨，当即直奔落伽山。
紫竹林里，香烟缭绕。沙僧刚要跪下告状，却见莲台前跪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悟空！他正对着观音哭诉：“菩萨，俺师父不分青红皂白，把俺赶出来，您说这叫啥事儿啊……”
沙僧愣住了：“大师兄？你咋在这？”
悟空回头见是他，怒道：“呆子，你咋来了？是不是师父又想俺了？”
“你还敢说！”沙僧气不打一处来，“你打伤师父，抢走行李，还弄了些假人在花果山，到底想干啥？”
“啥？俺打伤师父？”悟空跳起来，“俺一直在菩萨这诉苦，啥时候回花果山了？”
观音看着两人，眉头微蹙：“看来是有妖怪变作悟空模样作祟。”她取出玉净瓶，往两人身上洒了点甘露，“你们且去花果山，定能辨出真假。”
二人来到花果山，假悟空见了真悟空，也不惊慌：“哟，正主来了？正好，让大伙瞧瞧，谁才是真的齐天大圣！”
两个悟空打在一处，金箍棒碰金箍棒，发出“当当”的脆响，打得山石崩裂，树木折断。两人动作一样，声音一样，连脸上的毛都长得一模一样，八戒和沙僧在旁边看得直挠头，根本分不清谁是真谁是假。
“去见观音！”真悟空提议，“让菩萨辨真假！”
“去就去！谁怕谁！”假悟空应道。
两个悟空一前一后来到落伽山，跪在观音面前。“菩萨，您快说说，谁是真的？”两人异口同声。
观音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猴子，也犯了难。她取出玉净瓶，想试试谁能受她甘露，可两个悟空都乖乖受了，半点不差。“这……”观音沉吟道，“你二人神通无二，怕是只有佛祖能辨了。”
可假悟空却跳起来：“不用去灵山！俺们去天庭，让玉帝辨！”
两个悟空又闹到天庭。玉帝让托塔李天王用照妖镜照，镜里两个都是猴子，分不出真假。哪吒挥枪来刺，两个悟空都能躲过；巨灵神举斧来劈，两个悟空都能接下。满朝神仙看得目瞪口呆，玉帝只好摆手：“去去去，去灵山找佛祖！”
一路吵到灵山，佛祖正在讲经。两个悟空“扑通”跪下，齐声喊：“佛祖！快辨辨谁是真的！”
众佛都停了经声，看着这两个一模一样的猴子。佛祖微微一笑，对旁边的阿傩说：“你可知周天之内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虫，乃蠃、鳞、毛、羽、昆。这厮非天非地非神非人非鬼，亦非蠃非鳞非毛非羽非昆，乃是四大灵猴之一的六耳猕猴。”
假悟空一听，脸色大变，转身就想逃。佛祖袖袍一挥，一朵金莲落下，将他罩住。假悟空现了原形，果然是只通臂猿猴，耳朵是六瓣的，正吱吱乱叫。
“原来是你这孽畜！”真悟空怒从心头起，一棒将六耳猕猴打死。
观音叹道：“这六耳猕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他之所以能变作悟空模样，只因悟空心中有怨，才让他钻了空子。”
悟空听了，心里一震。他看向唐僧，见师父正望着他，眼神里有愧疚，有疼惜。“师父……”悟空挠挠头，忽然说不出话。
唐僧走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悟空，是为师错了。”
那一刻，悟空觉得头上的紧箍似乎松了些。他知道，这真假美猴王的闹剧，不止是妖怪作祟，更是他与师父的一场心病——他怨师父不辨善恶，师父怪他桀骜不驯，两心相离，才让妖孽有机可乘。
……
“后来呢？”唐王听得入了迷，追问，“你们师徒和好了？”
唐僧点点头，眼角有泪光：“自那以后，贫僧再没念过紧箍咒。悟空也渐渐明白，慈悲不是纵容，果敢亦非滥杀。我们师徒，终究是一条心。”
悟空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其实俺早知道师父心里有俺。他赶走俺那天，偷偷往俺包袱里塞了三个馒头，还是热的。”
八戒在一旁拍大腿：“俺就说嘛！师父嘴上硬，心里软得很！那次在宝象国，师父被黄袍怪变成老虎，俺去请猴哥，他嘴上说不去，脚底下比谁都快！”
沙僧也笑道：“大师兄其实也疼师父。有次师父生了病，大师兄跑了百里地，去采那千年灵芝，回来时脚上全是血泡。”
唐王听得眼眶发热，举起酒杯：“好！好一个师徒同心！这杯酒，敬你们历经磨难终不散的情分！”
众人举杯，酒液入喉，带着些微的辣，却又透着股回甘。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真经上，那些被通天河浸湿的纸页，此刻仿佛也泛着温暖的光。
唐僧望着真经，忽然明白：取经路上，最该取的不是经卷，而是人心。就像这真假美猴王，辨的不是容貌，是初心；分的不是神通，是诚心。当师徒二人终于解开心结，那六耳猕猴的幻象，自然不攻自破。
而那紧箍咒，从来不是束缚，是提醒——提醒悟空收敛野性，也提醒唐僧莫失变通。就像两根缠绕的藤，彼此约束，却也彼此扶持，终究要一起爬向云端。
“陛下，”唐僧放下酒杯，“这真假美猴王的故事，让贫僧明白：世间最难辨的，从来不是真假，是人心。最难守的，也不是神通，是初心。”
唐王深以为然，指着阶下的百官：“御弟说得是！朕当以之为戒，辨忠奸，守民心，方不负这万里江山。”
阳光穿过殿门，照在唐僧师徒身上，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就像那真假美猴王，打打闹闹一场，终究要融成一个齐天大圣，护着唐僧，走向那真正的灵山。
而那花果山的水帘洞，或许还留着两个悟空打斗的痕迹；那落伽山的莲台，或许还映着两个猴子的影子。但这些，都成了取经路上最深刻的注脚——告诉世人，心若有异，妖自内生；心若同归，魔必自散。
师徒二人的和解，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真正的开始。就像那紧箍最终会消失，但那份在争吵与理解中沉淀下来的情分，会永远留在那里，比任何佛号都更接近真经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