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如墨，冰冷似铁。马蹄声碎，踏破凝霜的冻土，在死寂的旷野上敲打出急促而单调的鼓点。曹操、孙坚两支追兵，如同两把被复仇与急迫淬炼得滚烫的尖刀，刺破这沉重的夜幕，向着西方那片被地狱之火映成污浊暗红的天际，亡命疾驰。火光虽远，那焚烧千年帝都的浓烟却仿佛带着焦糊与血腥的诅咒，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骑士的心头，牵引着他们疲惫不堪的身躯，也灼烧着他们几乎沸腾的血液。
然而，复仇的怒火与救驾的赤诚，在董卓老谋深算的屠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脆弱。他们渴望着在董卓抵达函谷天险前咬住其尾巴，却不知自己正一头撞入对方精心编织的死亡陷阱。
荥阳地界，汴水呜咽着流过荒凉的河谷。浑浊的河水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冰冷的铁灰色。两岸是起伏的土坡，枯草在凛冽的朔风中瑟瑟发抖，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加把劲！过了汴水！洛阳就在眼前！”曹操的声音嘶哑，带着强行提振的锐气，在奔驰的队列中响起。他胯下的黑马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马腹剧烈起伏。连日奔袭，不仅人困，战马也已到了极限。队伍中的骑士们，包括蒋毅、赵云，乃至勇猛如张飞，都难掩脸上的疲惫，盔甲上凝结着白霜，呼出的热气瞬间在须眉上凝成冰晶。孙坚部的江东子弟多为步卒，此刻更是步履蹒跚，队伍被拉得绵长而散乱，沉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清晰。
就在前锋曹洪、夏侯惇率领的百余轻骑堪堪抵达汴水北岸，马蹄踏上湿滑的河滩碎石之时——
“呜——呜——呜——！”
三声凄厉、悠长、穿透力极强的牛角号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召唤，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紧接着，是无数号角沉闷的应和，瞬间从两侧沉寂的土坡后爆发，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交响！
“轰隆隆——！”
大地骤然震动！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两侧高坡之上，枯草瞬间被无数翻飞的铁蹄踏碎！黑色的铁流如同两道崩塌的山洪，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从高处俯冲而下！西凉铁骑！真正的西凉铁骑！人马皆披重甲，只露出布满血丝、充满杀戮欲望的双眼！长矛如林，环首刀在微光中闪烁着死亡的寒芒！为首一将，身披玄铁重铠，手持长柄开山巨斧，面容冷硬如岩石，正是董卓麾下悍将——徐荣！他巨斧前指，声音如同金铁摩擦：
“奉相国令！诛杀叛逆！一个不留——杀！！！”
“杀——！！！”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伴随着铁蹄的轰鸣，如同灭顶的海啸，瞬间将汴水河畔的宁静撕得粉碎！几乎在同一瞬间，高坡后方，无数强弓硬弩张开！弓弦震动空气的“嗡”鸣连成一片刺耳的噪音！
“咻咻咻咻——！”
箭雨！真正的箭雨！密集得如同飞蝗蔽日！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死亡的黑云，瞬间笼罩了河滩上猝不及防的追兵前锋！
“噗噗噗噗——！”
利箭入肉的闷响、战马凄厉的嘶鸣、士兵绝望的惨叫，瞬间交织成一片！冲在最前的曹洪部瞬间人仰马翻！骑士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栽落马下，鲜血瞬间染红了冰冷的河滩！战马受惊，疯狂地冲撞践踏，将混乱推向极致！
“中伏！列阵！迎敌！！”曹操目眦欲裂，须发戟张，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声嘶力竭地怒吼！然而他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惨叫声、铁蹄轰鸣声中，微弱得如同蚊蚋！巨大的冲击和混乱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刚刚渡过汴水、立足未稳的追兵阵列上！阵型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
孙坚部位置更靠前，首当其冲！汹涌的铁骑洪流，如同巨大的磨盘，狠狠碾入了江东子弟略显单薄的步卒阵列之中！
“顶住！结阵！长枪向前！”孙坚的怒吼在乱军中响起，带着刻骨的仇恨与一丝惊怒。他手中的古锭刀化作一道赤红的匹练，将一名冲至近前的西凉骑兵连人带马劈开！滚烫的鲜血溅了他满脸！然而，西凉铁骑的冲击力太强了！江东子弟虽勇悍，但连日追击早已耗尽体力，面对养精蓄锐、装备精良、挟俯冲之势的重甲铁骑，血肉之躯组成的防线如同纸糊般被轻易撕裂！长矛折断，盾牌破碎，士兵被撞飞、被践踏、被长矛刺穿挑飞！惨叫声此起彼伏，断肢残臂在铁蹄下飞舞！祖茂战死汜水关的惨烈阴影，仿佛瞬间重现，死死扼住了孙坚的心脏！
“主公小心！”老将黄盖嘶吼着，挥舞铁鞭，死死护在孙坚左侧，格开数支攒刺的长矛，肩头却被冷箭射中，闷哼一声！程普在右翼奋力砍杀，浑身浴血，如同疯虎，却难以阻止越来越多的西凉骑兵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般围拢过来！孙坚本人更是被数名西凉悍将缠住，刀光斧影，险象环生！他左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染红了赤红的战袍，形势岌岌可危！
“保护明公！”混乱的核心，蒋毅对身旁如同磐石般的赵云厉喝一声！他的声音因紧张而嘶哑，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着曹操的方向！巨大的战场噪音如同怒潮冲击着他的耳膜，但他强迫自己冷静，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伏兵已出，败局已定！此刻唯一的目标，是保住曹操性命！
就在他策马冲向曹操中军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道细微却致命的寒光！一支淬毒的狼牙箭，悄无声息地从侧翼乱军的缝隙中钻出，带着刁钻的角度和阴冷的杀意，撕裂空气，直射向正挥剑指挥、背对着箭矢方向的曹操后心！
时间仿佛凝固！蒋毅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超越了意识！双腿猛夹马腹，战马吃痛前冲！同时，他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从马鞍上飞身扑出！
“噗！”
沉重的撞击声！蒋毅如同人肉盾牌，狠狠撞在曹操身上！两人同时从马背上翻滚跌落！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嗤啦——！”
那支致命的狼牙箭，带着令人牙酸的破革声，紧贴着蒋毅的肩胛骨外侧飞过！锋利的箭簇撕裂了皮甲和皮肉，带起一溜刺目的血花！剧痛瞬间袭来，蒋毅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几乎昏厥！
“元叹！”曹操被撞得七荤八素，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正看到蒋毅肩头鲜血淋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而蒋毅却咬着牙，用未受伤的右手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当啷”一声，格开了一名紧随而至、挥刀砍来的西凉骑兵！剑刃与弯刀碰撞，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量震得蒋毅伤口剧痛，长剑几乎脱手！
“明公速退！此乃死地！不可恋战！”蒋毅嘶声喊道，声音因剧痛而扭曲变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一边奋力挥剑格挡着敌人疯狂的进攻，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将左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寸许长的尖锐竹哨，狠狠塞进口中！
“咻——！！！”
一声凄厉到足以刺破云霄的哨音，如同濒死孤鹤的哀鸣，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的绝望信号，骤然在混乱战场的核心炸响！
这独特的哨音，是他与后方刘备约定的最高级别遇伏求援信号！
“是蒋兄的哨声！！”不远处，正率领步卒依托几辆辎重车残骸、结成一个摇摇欲坠圆阵奋力抵抗的刘备，猛地抬头！他脸上沾满血污尘土，双股剑上血迹未干，眼中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二弟！三弟！随我去救曹公和蒋先生！！”
“大哥放心！！”关羽丹凤眼猛地睁开，寒光暴射！手中那柄青龙偃月刀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如同沉睡的巨龙苏醒！他双腿一夹马腹，赤兔马如同燃烧的火焰，瞬间启动！“挡我者——死！！”
刀光如匹练惊鸿！所过之处，断肢残躯纷飞！关羽单人独骑，硬生生在密密麻麻的西凉兵潮中劈开一条血胡同！张飞紧随其后，环眼圆睁，须发戟张，如同暴怒的巨灵神！丈八蛇矛在他手中化作一条择人而噬的黑龙，咆哮翻滚！每一次突刺横扫，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兄弟二人心意相通，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战力，直扑曹操、蒋毅被围困的核心！
“曹公！蒋兄！上马！！”刘备策马冲到近前，他毫不犹豫，一把抓住曹操的胳膊，将自己的战马缰绳塞入其手中！同时，他另一只手猛地探出，抓住因失血和剧痛而摇摇欲坠的蒋毅，用尽力气将他拖拽起来，推向刚刚劈开两名敌骑、勒马回转的关羽！
“云长！护住元叹！”刘备大吼。
关羽猿臂轻舒，一把将蒋毅拉上自己的赤兔马背，置于身前。“抓紧！”关羽沉声喝道，温热的铠甲后背给了蒋毅虚弱的身体一丝支撑。青龙刀再次挥出，将数名逼近的敌骑逼退。
此刻，赵云护着夏侯惇、曹洪等将，也浴血杀到汇合！几人身上皆带伤，甲胄破损，血迹斑斑。
“孙文台危矣！”曹操翻身上马，看向远处仍在西凉铁骑重围中左冲右突、浴血奋战的赤红色身影，虎目含泪，声音哽咽。那是并肩讨贼的战友！
“明公！！”蒋毅伏在关羽马背上，强忍着肩头撕裂般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我军已溃！兵无战心！无力回天！速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再迟…我等皆死于此地！！”他深知，历史上的孙坚在此刻是能突围的，但若曹操再犹豫，他们这拨人必将全军覆没！
曹操痛苦地闭上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剑的手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不忍被冰冷的决绝取代！他狠狠一鞭抽在刘备让出的战马臀上！
“撤——！！”
残存的数百败兵，在关羽、张飞、赵云三员绝世猛将的拼死断后下，如同被狼群驱赶的羊群，丢弃了一切辎重，狼狈不堪地向着来时的方向——酸枣，溃退！关羽的青龙刀，张飞的丈八矛，赵云的亮银枪，交织成一片死亡的光幕，死死抵住如同跗骨之蛆般追击的西凉铁骑，为败兵争取着最后一丝逃生的缝隙。
身后，是徐荣得意而狰狞的大笑声，是西凉军震天的喊杀声，是孙坚部越来越微弱、最终被彻底淹没的绝望抵抗声。汴水河滩，已成一片血海地狱。残破的旗帜在硝烟中燃烧，无主的战马在尸体间悲鸣，浑浊的汴水被染成了暗红色，缓缓流淌，仿佛大地流淌的鲜血。
溃退之路，漫长而屈辱。寒风如同刀子，刮过残兵们麻木的脸颊。队伍沉默得可怕，只剩下沉重的喘息、痛苦的呻吟和马蹄踏在冻土上的闷响。曹操沉默地骑在马上，背影僵硬，如同一尊失去生气的石雕。他脸上沾着凝固的血污和烟灰，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里面是刻骨的仇恨、滔天的愤怒，以及被现实狠狠碾碎的、深入骨髓的挫败。卫兹、鲍信…这些忠心耿耿的部属、挚友的音容笑貌在眼前闪过，最终化为汴水河滩上冰冷的尸体。他倾尽心血组建的、寄予厚望的数百精锐骑兵，一朝丧尽！这打击，沉重得几乎将他压垮。
蒋毅伏在关羽的马背上，肩头的伤口被华佗一名随军弟子草草包扎过，白布上依旧洇出刺目的暗红。每一次马匹的颠簸都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内衫。脸色苍白如纸，但他的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同寒夜中的孤星，扫视着这支凄惶的队伍，也投向身后那片被浓烟与血光笼罩的西方。
历史的车轮，终究还是沿着那冰冷的轨迹，碾过了汴水河畔。曹操的惨败，未能避免。而孙坚…蒋毅的思绪飘向远方。那位江东猛虎，此刻恐怕正怀揣着那颗由鲜血和背叛浇灌出的、足以点燃更大规模战火的传国玉玺，如同受伤的孤狼，遁入茫茫的荒野。那象征天命的玉玺，并未随董卓大队远去，它像一个充满诅咒的幽灵，在乱世的浊流中沉浮，等待着下一个攫取它的野心家。
一股寒意，比肩头的伤口更冰冷，悄然爬上蒋毅的脊背。真正的乱世，才刚刚开始露出它最狰狞的獠牙。而他脚下的路，已然被鲜血浸透，延伸向更加黑暗、更加凶险的深渊。